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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出塞(1 / 2)

建安十二年夏四月末。

曹操引兵万众,与曹丕、曹植二子披甲乘骑,以荡寇将军张辽、偏将军张郃为先锋,令曹休、曹真、曹纯将虎豹骑从征伐,领中军师荀攸、军师祭酒郭嘉、奋武将军程昱、谏议大夫董昭、偏将军徐晃、虎豹骑督军曹纯、校尉许褚、军司马夏侯尚等文武幕臣,自邺城北上行军。

千里行军并非千里旅行,兵马在前,辎重在后,并无车轿可坐。而曹操的军队是出了名的急行军,于是此番北征更是潜袭之行,不走平原大道,专挑密林丛径。

夏日的光景一天比一天漫长,天气渐渐炎热,行军速度却不曾减缓分毫。抬头是炽烈的太阳和迷糊的光晕,低头是随处可闻的军汉身上浓烈的汗味。

我虽学了近一年的马术,到底初次随征,挨不住车骑奔腾劳顿,一日比一日更乏力起来。一路紧随郭嘉的坐骑,郭嘉却紧随着曹操的快骑,好不艰辛。幸有曹丕和卫大哥一路陪同,扶持照应着,而我的水喝光了曹丕还将自己的水囊让给我。

曹丕见我体力不支,一直跟我说着话,转移我注意力,可我累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迷离着眼睛,望着郭嘉和曹操双骑驰骋在前,距离越拉越远。

这时,曹植从曹操身边转过头来,回身拍马,坏笑着来到我和曹丕面前。

曹植自小从军,但听说,这是他第一次披甲戴盔随军出征,难怪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

“缨妹妹,这就吃不消了?唉……去年不知是何人自吹自捧,说骑术精湛的……”

“你这小子!”曹丕笑着用手拍了拍曹植的头盔,“想当初你幼年时,二哥我载你在马头,你可是时时哭着要下来。”

一旁的曹真、曹休、夏侯尚都笑了。

“二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曹植气呼呼的,一个人开始自言自语,也跟他二哥东拉西扯闲聊他事。

我皮笑肉不笑,一点都不想说话。

曹植瞥见我不言,直往我面前挥手:“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如你跟郭祭酒辞行,早些还邺吧。”

我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这回曹植真的生气了,他策马在侧,大声对我说道:“喂!你这人又得了什么毛病,十余日皆是这副模样示人,我与你搭话你也不理!”

曹真笑呵呵,又开始揶揄我和曹植道:“是啊,你们两个近来是怎么了?从前可是像亲兄妹似地黏在一块啊。”

曹植冷哼:“爱理不理,她有意疏远,我还未必想搭理呢。”

说着曹植便拍马远去了。

我愈发口干舌燥了,遂撑起酸痛的脖子,微微仰头,却被灼灼的日光刺到了眼睛,霎时间,脑子翁翁作响。阵阵耳鸣中,只觉天旋地转,一个跟头便从马上栽了下去,曹丕反应不及,未能扯住我的手臂。尘土扬面的一瞬,似瞥见曹植勒马转头。

…………

再醒来时,是被马车震醒的,车内只有我一人,掀开车幔,才发现天都快暗了。

我正欲下车寻骑,忽然察觉双腿酸痛无比,根本动弹不得,更别提张胯骑马了。

“还想骑马么?再骑就当废了。”车外忽有冷言冷语。

我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曹植。

四周都是步兵和车马辎重,寻不见曹操和一干文臣武将的身影。

“大军在前头呢,父亲命我留后照看着你,莫要下车了,且好生歇着吧。”

曹植骑着高头大马,面无表情,眼睛只看向前路。我知他还在生气,便不多话,只静静地倚睡在车厢里。

可辎重运输队虽然行军较缓,但仍然具有一定的速度,我原本便身体不适,跟着马车摇摇晃晃,愈发觉得难受了。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黑了,后军为了赶上前军去营地,遂加快了速度,我胃里翻江倒海,仿佛顷刻间便要吐出来。

我痛苦地趴在车窗,头朝下作呕吐状,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晚风将我的头发吹得一团糟,俯视罢,车下是崎岖不平的碎石路,而那车轱辘转得我心乱如麻。

正当我难受得咬牙,半睁半闭着眼时,凌乱的发丝前忽而出现一个青绿之物——是一只青橘!

我抬头看去,只见曹植在马背上探出身子,向我递来这绿油油的橘子。

我愣愣地接过了,小声嘀咕:“你怎知嗅橘可止晕……”

“嗯?”曹植并未听清,抿嘴轻笑,“哼,此橘甚甜,但我可不是来‘献殷勤’的,昔日初见时,你赠我一梨,今日权作回礼。”

“哦——”

我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心底却泛起丝丝暖意,我将那硬邦邦的青橘捏了捏,凑近鼻前嗅了嗅。

果然,一阵橘香瞬间提神醒脑,还让我闻到了前世家乡的味道。

“对了,此番时节你哪来的橘子呢?”

“此乃淮南新贡的早橘,临行前我从母亲那儿顺来几颗。”曹植压低了声音,说完还颇得意地笑了。

有了橘皮护息,我顿时心旷神怡,背对着曹植在车里坐下后,我开始笑着剥橘子。

“这橘皮一看就没熟,摘得太急切了,还是太酸,太酸了……”

“怎会呢?”曹植不以为然,“这柑橘可比上回二哥带你到东市尝的糖金桔甜多了!”

“你这是不曾吃过更甜的!”我忽而起了兴致,伏在车窗口,对曹植笑道,“哎——你可知‘中国蜜橘之乡’在何处?”

“中国?”曹植怔了怔,“中土……云梦泽?”

“我是说千年后的……”我笑着转身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又转回身,好玩似的朝马背上的曹植招招手,“哎,你可晓得,全世界最好吃的橘子在哪吗?那儿有一大片酸壤,最适合种植蜜橘了,但我就是不告诉你。”

曹植又用从前那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不再说话,继续赶路了。我自知无趣,只好侧着身子倚在窗边叹息,心里却在偷笑着心想:

口中含着酸酸甜甜的橘皮,到底比那甜腻甜腻的橘肉还更觉滋味的。先前我送他北方之梨,他倒送我南方之橘,有这橘子揣在怀里,也再不怕乘车了。

曹植忽然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喂,我送你的簪子呢?近来怎不见你戴了?”

“我崔缨也有自己的簪子呀,为何时刻都要戴别人所赠的发簪呢?”

曹植嘴角轻扬,不再说话,策马扬鞭。

我暗暗地匿笑,低头闭目小憩,愈发揣紧了手心的青橘。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乎淮北则为枳。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思的。

…………

没过几日,我便修养好了元气,又能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骑马了。于是郭嘉特意为我寻来一顶铁盔防晒,我一身男装便服,身高不及一般军士下颔,还戴着一顶武将的头盔,混在骑兵队伍里格格不入,滑稽极了,引得曹操和诸将哈哈大笑。

抵达易县时,郭嘉向曹操进言道:“曹公,兵贵神速。如今千里袭人,辎重多,难以趣利,倘若为虏哨骑所探知,则其必有所备;不如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曹操点点头:“奉孝所言极是,然在此之前,孤还有一要紧事须委人去做。”

“何事?”

“扫墓。”

当时曹丕曹植曹真夏侯尚和我,都策马伴在曹操身侧,诸公子听了曹操的话,都好奇地谈论猜测,不知何等大贤,能让曹操想起替他扫墓。

唯有队末的曹植两眼灼灼,平静地与他父亲遥遥对视,咬字清晰地说出曹操想听到的答案:

“故北中郎将卢植,卢子干。”

曹植内穿玄绛素布絮绵襦,身披鱼鳞筩袖铠,头戴武弁鹖冠,驱马从队末行至队首,自信地讲述道:

“范阳卢氏,性情坚毅,懿德流芳,其师从太尉陈球、大儒马融,与郑玄系同门。尝与马日磾、蔡邕等于东观校勘儒经,续写《汉记》,著存《尚书章句》《三礼解诂》等。诸侯公孙瓒、刘备,皆为卢植门下弟子。其之才横溢,当世绝伦,可任一郡之守,可平蛮族之乱。

“黄巾乱时为北中郎将,率军与张角交战,后被奸佞诬陷下狱。幸得皇甫嵩相救,于是复任尚书。后因上谏废少帝事,激怒董卓,免官隐居上谷军都山。初平三年,卢植去世,终其一生,不慕名利,俭素无华,去世时也仅着一件单衣。

“父亲,孩儿愚钝,本为梼杌驽马之质,承蒙父亲厚望,予赐孩儿名曰‘植’,其涵深之远也。植生乎乱,长乎军,追随父亲征讨多年,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临难而制变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时,立功於圣世。每览史籍,观古忠臣义士,出一朝之命,以徇国家之难,身虽屠裂,而功铭著於鼎锺,名称垂於竹帛,未尝不拊心而叹息也。丈夫生居天壤间,自当以卢植先生为表率,砥砺奋进,勇为士范。”

曹植的演说赢得了包括郭嘉在内的文士赞赏。

“好好!吾儿惠敏之甚矣!”曹操哈哈大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他抖抖袖子,自豪地跟夏侯惇、夏侯尚、曹仁等曹植叔伯说道,“吾儿子建,唤名曰‘植’,确有孤崇敬卢中郎私心所在,此儿开言豪迈,有孤当年之风,应为儿中最可成大事者也!”

对于如此重大且有深意的赞誉,众将面面相觑地笑着,连连附和。

我补充鼓舞曹植笑道:“‘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则卢公之心可知矣。君子之于忠义,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建,你本就当为忠孝纯良之人,子干先生可为君终生之榜也,望兄长诫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