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毛衣,搭配卡其色西装长裤,最简单的穿搭。白金色长发还是松散地挽在脑后,衬得下颌线冷峻又优雅,唯一的装饰就是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她举起遥控器,投影幕布上跳出第一张图:灰白色的水星,坑坑洼洼,静静悬浮在黑暗里。
“我们谈论水星的起源时,其实在谈论行星动力学的混沌历史。”她的德语很纯正,却有一点点瑞士口音,带着微微的磁性,“水星的轨道异常偏心,这意味着它的形成和迁移过程,并非我们原先假设的平滑模型可以解释。”
她一边说,一边在屏幕上切换图表:巨行星的迁移、潮汐演化、N体模拟的数据轨迹。
“我们发现,当木星和土星在早期迁移时,它们的引力扰动很可能改变了内侧行星的轨道。水星原本或许比现在大得多,在与原行星碰撞、引力散射后,才逐渐演变成今天这个铁核比例异常高的小行星。”
Au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笔尖摩擦声。
我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她说的每一个细节,抬头时,每一页投影都让我心跳加快,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模型,若是换成别的教授,恐怕会让人昏昏欲睡,可在她嘴里,仿佛成了极富张力的故事。
讲座结束,掌声轰鸣。我鼓起勇气举起手。
“Iseylia博士,”我尽量保持声音稳定,“您提到的高偏心轨道模型,假设了木星和土星迁移的时间窗口,但如果我们把盘中气体消散的时间尺度缩短一半,您认为水星是否还可能稳定存在?”
全场瞬间安静,几十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屏幕前的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意。她微微颔首,眼神带着惊讶与赞许。
“Verysharp.”她轻轻点头,看着我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怔,手心发汗,还是挺直了背,“Arteis.ArteisSi.”
“Arteis…”她缓缓重复一遍,随即又笑了,眼神多了几分温度,“很美的名字。”
说完,她才转回投影,语气带着几分认真,“这是个极好的问题。实际上,若气体盘更快消散,水星在N体模拟中的存活率将会显着下降——它可能在几百万年内就被抛出轨道。这是目前学界的争议热点,你能在短时间内提出这样的思考,非常了不起。”
我忽然有些害羞,连耳朵都红了,坐在旁边的男生悄悄瞥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不服,但更多的是意外。
讲座后的讨论区,许多学生围着她。我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博士,您刚才提到轨道混沌……”我用德语开口,却突然卡壳,一个关键的专业名词死活想不起来,喉咙一紧,额头冒出冷汗。
“别紧张。”
我听见她轻声的中文,比讲德语更温柔,还带着一点点我熟悉的港台腔,“你可以用transtor。可惜我的中文不好,不然我就可以帮你翻译了。”
那一刻,像被一只温柔的手从深水里托起。我抬起头,看见她唇角带笑,眼里却是认真。
我慌忙点头,随即用英文补充完问题,她耐心地听完,仔细回答,甚至在纸上帮我画了一条简化的示意轨迹。
“你的思考角度很独特。”她抬头看着我,“别因为语言而退缩。物理的逻辑不分国界。”
散场时,礼堂外的风呼啸着灌进走廊。我背着书包,低头看着笔记本里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手指还因为过度紧张有些发抖。
走到出口时,一个清晰的声音忽然在侧边响起,“你写得很多。”
我抬起头,Iseylia正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笔记本上。她的眼神并非随意的寒暄,而是带着认真的审视与赞许。
“我注意到,你在dis环节几乎没和别人交流。”她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我可以理解。”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却笑了,声音温柔却坚定,“我刚来德国读本科的时候,也经常觉得很累。明明很努力,可是最终成绩,总是比不上那些本土白人学生。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
风从廊道灌过来,她长发轻轻摆动。她说得很慢,每个字像是落在我的心里。
“但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在瑞士生活了6年,我的语言依旧很难和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的nativespeaker一模一样,此外,我也背负了更多。偏见确实存在,尤其是对女性,对亚裔女性。可偏见不能定义我们。能定义我们的,只有实力。”
她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种笃定的光:“而你今天的问题,就说明了这一点。你有独特的思考,别害怕。你值得被看见。”
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点头的瞬间,眼眶发热。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Arteis,你的直觉和勤奋,会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我大一的时候,fortschrittlichephysik第一个考试,我只拿到了2.8分,但是等我从LUaster毕业的时候,我创造了物理学院研究生的最高分。我可以,你一定也可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Siewerdenepositionerreiarnochweitergehenalsich.”
(你会到达我的位置,甚至超越我)
我不明白,这个和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博士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么多,但是我很感激,甚至无法用语言言说,我哽咽了,千言万语,汇到嘴边,最只剩下了最简单的,“Vielendank,doktor,Ichwerdeichweiterhnochhrbeuhen.”
(谢谢您,博士,我会更努力的)
她对我莞尔一笑,随后用中文对我说:“你很优秀,煽情的话,不用跟我说了,我也会不知道怎么回答。Anyway,Arteis,wishyouallthebest.”
她离开后,长廊尽头的风呼啸而过,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海德堡二月带着水汽的风,竟然那么温暖。可能,这就是缘分,也可能是上帝给我关了一扇门之后,直接给我把屋顶掀了。
彼时我还不知道,Iseylia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恩师,我们会成为朋友、同事、闺蜜,而我的人生,所有的苦难,似乎也已经全部被内卡河的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