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它,在族群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和废物。
幻魔一族赖以生存的力量源泉——魔气,在它孱弱的本体里如同漏水的破瓢,无论如何汲取、凝练,都留存不住多少。
这使得它比最普通的幻魔还要弱小,狩猎?简直是天方夜谭。
强大的同族对它嗤之以鼻,视若蝼蚁,连争夺血食的资格都没有。
它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依靠幻术诱骗些灵智未开的凡间小兽,茹毛饮血,勉强吊着一条命。
那一次,饥饿感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它空空如也的脏腑,几乎要吞噬掉最后一丝理智。
它盯上了一群狼刚刚捕杀的野鹿。
然而,虚弱的它根本不是狼群的对手,很快就被愤怒的狼爪和獠牙撕扯得遍体鳞伤,魔气逸散得更加厉害。
剧痛和失血让它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凭借最后的本能拼命逃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嚎。
不知跑了多远,意识即将沉入黑暗前,它模糊的视野里,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不远处山坳的薄暮中,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那是凡人的村落!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半透明、如同破碎琉璃般逸散着黯淡微光的本体强行凝聚,幻化成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瘦骨嶙峋的“少年”模样。
然后,它放任自己重重摔倒在村口泥泞的小路上,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时,它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土屋里。
身下是干燥温暖的稻草,身上盖着带着皂角清香的粗布薄被。
伤口被一种散发着苦涩草药的布条仔细包扎过,虽然简陋,却止住了血。
它警惕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低矮的屋顶,泥糊的墙壁,唯一的木桌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几卷摊开的、泛黄的竹简。
一个身影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的灯光,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书。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儒雅,鬓角已染上些许霜白。
他的眼神温和沉静,周身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气息,像雨后山林里干净的空气,又像陈年墨锭散开的淡淡书香,与这粗陋的土屋、与它这满身血腥的“魔”,都格格不入。
“醒了?”男人察觉到它的动静,放下竹简,走了过来。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平和。
它立刻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嘶声,如同受伤的小兽,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
同时,一个念头在它饥饿的脑海中疯狂滋生:这个人看起来很好骗,也很……好吃。
等养好伤,就吃了他!
“别怕,你伤得很重,安心养着。”林竹喧似乎没看到它眼中的凶光,只是温和地解释了一句,便转身去灶台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米粥。
接下来的日子,它便赖在了这里。
一方面,伤势确实需要休养;另一方面,这个叫林竹喧的家伙,似乎是个极好的“饲养员”。
他话不多,但会按时给它换药,熬煮米粥和草药,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肉食,也分给它一半。
林竹喧则是发现这个捡来的“少年”似乎对文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抗拒?每当他想教它认几个简单的字,或者讲讲书里的道理时,它要么装睡,要么眼神放空,要么干脆扭过头去,满脸写着“烦死了”。
“识字明理,是立身之本,不该浑噩度日。”林竹喧不厌其烦地劝导,语气温和却坚定,像溪水冲刷着顽石,“书中自有天地,能开眼界,启心智。”
它心里嗤之以鼻:天地?眼界?能当饭吃吗?能让我留住魔气变强吗?那些弯弯曲曲的鬼画符,看着就头疼!
但碍于“寄人篱下”以及养伤期间确实需要这个“饲养员”,它只能强忍着不耐烦,像完成一件极其痛苦的差事,不情不愿地跟着林竹喧,对着那些枯燥的书籍,学着那些毫无用处的笔画。
它心想:算了,就当是哄饲养员开心,配合一下,好让他继续提供食物,等伤好了……哼哼。
一日,林竹喧看着它勉强写完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何方人氏?日后伤好了,也好送你归家。”
它愣了一下,名字?魔物哪需要什么名字?它只有族群内部用来辨识的微弱精神印记罢了。
它撇撇嘴,用一种极其不耐烦、带着点自暴自弃的语气回答:“没有名字!无父无母!天地间一抹游魂罢了!问这些做什么?”又不能吃!
林竹喧听了,眉头微蹙,沉默了片刻。
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当时的它完全看不懂,只觉得这人又在多管闲事,麻烦得很。
然而几天后,林竹喧再次提起此事,神色却异常认真:“人立于世,岂能无名?名者,命也。是父母之期许,是自身之标识,是行走于天地间的一个‘记号’。
无名无姓,便如浮萍无根,孤魂野鬼,我思虑良久,为你取一名,可好?”
它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泥地上画圈圈,闻言头也不抬,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态度:“没必要!什么名字不名字的,麻烦!”一个代号而已,叫它“喂”或者“那个谁”不也一样?何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林竹喧却并未因它的抵触而放弃。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它,仿佛透过它叛逆的外表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名字,你才真正算是这世间一个独立的‘人’,而非飘零之物。有了名字,才有人记得你,呼唤你,与你相交。有了名字,你所行所为,才有所归属。”
林竹喧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关怀,“我既带你回来,便不能看着你无名无姓,浑噩度日。”
它本想继续反驳,甚至想用爪子挠花那张总是讲道理的脸。
但不知为何,看着林竹喧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认真和关切,那些刻薄的话竟一时噎在了喉咙里。
它烦躁地扭过头去,不再吭声,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反对,算是默许了。
算了,随他去吧,反正等伤好了就……
见它不再激烈反对,林竹喧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说:“名正则行端。愿你心持正道,修身明德。便唤你……‘正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