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有些怯懦的女声:“周老师,是我……刘家的。”
周小小略微放松,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刘家媳妇,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是几个白面饺子。她身后不远处,她丈夫刘技术员略显尴尬地站着,对她点了点头,很快把目光移开。小兵则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小小。
“周老师,过年好……”刘家媳妇把碗递过来,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真诚,“家里包了点饺子,给您送一碗尝尝。多谢您上次……”
周小小心里微微一暖,这是在这个冰冷的年夜里,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直接送达的温暖。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侧身让开:“谢谢刘姐,太客气了。外面冷,进来说话?”
“不了不了,”刘家媳妇连忙摆手,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张婶家的方向,显然心有余悸,“我们就不进去了,您快趁热吃。我们……我们就是谢谢您。”说着硬把碗塞到周小小手里。
周小小明白了她的顾虑,不再强求。她接过碗,低声道谢:“谢谢刘姐,刘技术员,也祝你们新年好。”她又对小兵笑了笑,“小兵,新年长大一岁,要更听话哦。”
小兵用力地点点头。
刘家一家人像完成了一件重要又隐秘的任务,匆匆离开了。周小小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回到屋里,门关上的瞬间,眼眶竟有些发热。这碗饺子,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联盟。它意味着,在这座看似冷漠的家属院里,开始有人用行动向她表达了善意和支持。这份支持或许微弱,但至关重要。
年后复工,厂里的政治空气似乎随着春寒料峭而更加严峻。上级又下达了新的学习文件,要求深入批判“右倾回潮”思想,各个车间都组织了学习讨论会,人人必须发言表态,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小小作为教师,也被要求参加校办工厂组织的学习。她谨言慎行,发言内容严格按照报纸社论的口径,多一个字都不说。她观察到,张婶在这种会议上异常活跃,发言格外激烈,常常抢着带头发言,批判这个,揭露那个,目光有时会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周小小心中冷笑,知道她这是在试图重新表现自己的“积极”和“觉悟高”,或许还想寻找机会。她更加小心,将自己完全隐藏在人群之中,绝不做出头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天下午,周小小刚下课回到宿舍区,就被厂保卫科的一名干事叫住了。那干事脸色严肃,公事公办地说:“周小小同志,请你到保卫科来一下,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
周小小的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扫视四周,看到不远处,张婶正和另一个妇女站在一起,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的表情,虽然她很快扭过头假装没看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吗?张婶终于找到了她认为的“突破口”?还是仅仅是一次常规问话?
周小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安,顺从地点点头:“好的,我这就跟您去。”
走在去保卫科的路上,寒风刮在脸上,周小小的脑子飞速运转。她再次检视自己近期的言行,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房间也早已清理得无懈可击。最大的秘密在于空间,而那是绝对无法被发现的。那么,张婶能凭什么呢?诬告?谣言?
到了保卫科,接待她的是科长和一名记录员。气氛很正式。科长先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些工作生活情况,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周小小同志,最近有群众反映,说你的家庭成分有些历史问题没有交代清楚,另外,还看到你有不符合现阶段艰苦朴素作风的行为,比如私下食用来源不明的食物。希望你能够端正态度,向组织老实交代。”
果然如此!周小小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又奇异地安定下来。果然是这些莫须有的、基于猜测的指控。家庭成分是硬伤,但早已档案可查,能做的文章有限。而“来源不明的食物”,张婶果然一直在暗中窥探!
周小小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委屈,但语气却异常坚定:“科长同志!我家庭出身确实不好,这一点在我入职时就已经向组织坦白交代过了,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我从未隐瞒,并且一直努力接受改造,积极向工人阶级学习,这一点学校的领导和同事都可以证明!”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至于说我不符合艰苦朴素作风,食用来源不明的食物……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每天在食堂吃饭,大家都是看得见的。不知道是谁这样污蔑我?
如果指的是过年期间,那我可以明确告诉您,那是刘技术员家为了感谢我之前帮小兵补课,送来的一碗饺子。
邻里之间的正常往来,难道也成了罪过吗?刘技术员一家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这食物的来源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小小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带着被冤枉的激动和恰到好处的愤慨。
她巧妙地将“来源不明的食物”具体化为众所周知、政治正确的刘家送的年礼,一下子就将这个指控的根基抽空了。
保卫科长显然知道刘技术员一家,听到这个解释,严肃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