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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2章 种樱祈愿(2 / 2)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钦佩:“这便是新政的精妙之处,于无声处转移权力,在规则之中定下胜负。放眼当今朝堂,若陈群、李乾元尚在,或许还能与老爷子过上几招。至于颜夫子,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经过杨炯一番剖析如抽丝剥茧,王修杏眼圆睁,只觉往日所见不过市井繁华的浮光掠影,此刻方窥得朝堂争斗的冰山一角。

她下意识攥紧裙裾,喃喃道:“原以为不过是调几个人、颁几道令,却不想内里藏着这般乾坤。”

反观耶律拔芹,指尖绕着鬓边发丝,神色波澜不惊。

辽国的权谋倾轧,她自小便在她耳中听出了茧子,此刻不过轻轻颔首:“这般手段,倒与我契丹老可汗分化部落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话虽如此,眼底却难掩对梁王筹谋的赞赏。

正说着,三人已行至枸桔巷口。

话说这枸桔巷的渊源,还得往前梁永安年间说起。

此巷坐落于长安东北龙首原余脉,地势比皇城足足高出七丈有余。虽说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却也因坡道陡峭、漕运艰难,生生被繁华撂在了后头,倒像是被遗落在珠玉堆里的顽石。

巷尾有一方寒潭,方圆百亩,据前朝《京城杂记》所书,每至隆冬,潭面凝霜结凇,恍若玉树琼枝,故而唤作“落凇潭”。

潭边遍植枸桔,春末白花胜雪,秋来金果悬枝,偏偏枝干上倒刺横生,倒成了天然屏障。

前梁户部郎中薛衡曾作《枸桔赋》,笑称此树“护贫守拙”,倒也应了这巷子百年来不慕繁华的脾性。自周末便是流民栖身之所,到了前梁,反倒成了清流官员避世的清静去处。

此刻日头正好,杨炯立在青石牌坊下,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巷陌,唇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原来这巷子经他一番整治,早没了往昔寒酸模样。

一年前,他命人引潭水入暗渠,九曲清流环宅绕院,叮咚水声不绝于耳。那些虬曲的枸桔老树,半数得以保留,又移栽了樱花点缀其间。

正是暮春时节,粉白二色交相辉映,樱花如云似霞,枸桔素洁如雪,青石板路上光影斑驳,倒像是把天上的云锦裁碎了铺在人间。这般景致,直叫人恍惚以为误入了蓬莱仙境。

杨炯抬手遥指巷中宅院,笑叹道:“昔日漏雨的土坯房,如今也换了筋骨。”

耶律拔芹与王修顺着他指尖望去,但见青砖黛瓦层层叠叠,看似素净无华,檐角飞翘处却嵌着琉璃漏窗,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倒像是粗布衣裳上缀着的明珠,低调里藏着奢华。

十七栋宅邸依山势错落排布,每户后园必有三株枸桔苍劲挺立,前庭则栽满野樱海棠,粉白嫣红交相辉映。

最妙的是引水之法,落凇潭的活水经陶管蜿蜒入户,在庭院中化作尺许宽的“砚溪”。溪水潺潺流过,既合了文人墨客曲水流觞的雅兴,又能滋养满园名花异草。

转过九孔听雨桥,一座“栖云居”半悬潭上,原生枸桔林如天然屏障环绕四周,虬枝间垂落竹帘松幕,微风拂过时,临水美人靠若隐若现,倒像是藏在深闺的佳人,只敢露出半张芙蓉面。

“当初执意要‘野趣中见匠心’,可苦了那些匠人。”杨炯抚过廊柱,眼中满是追忆。

这般说着,引着二人走向观云亭,凭栏可见整条巷陌化作青翠画卷:灰墙似宣纸,枸桔作皴笔,樱云晕染,活水题跋。

更远处,新栽的野樱沿着龙首原蔓延成霞带,与皇城的朱甍碧瓦遥相对峙,倒像把整个长安的富贵气象都浸在了水墨里。

“当初那些老顽固还说‘枸桔巷改不成雅筑’。”杨炯摘下一朵野樱簪在王修鬓边,转头对耶律拔芹笑道:“却不知世间风雅,原该在粗粝处生根。”

王修望着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的庭院,不禁轻蹙蛾眉:“这般大的园子,怕快赶上半个王府了。我又不常居长安,岂不是空落了繁华?”

耶律拔芹却爽利地一笑,琥珀耳坠随着动作轻晃:“说什么傻话?难不成往后过年都不回来了?等有了子嗣,王府里人多嘴杂,哪有这般清净地儿?”

她仰头打量着临水而建的栖云居,眼中满是满意,“我瞧这处甚好,省得再寻宅子,咱俩作伴住下便是。”

“谁要与你作伴!”王修嘟囔着扭过头去,发间珍珠步摇跟着簌簌作响。

耶律拔芹见状挑眉,掸了掸衣襟上的花瓣:“你且听我一句,往后府里指不定还要添多少姊妹。你若不在长安,我守着这园子,便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往后谁要拿捏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胡说些什么!”杨炯佯作嗔怒,“自家姊妹,岂会这般行事?”

“这可说不准!”耶律拔芹双手抱臂,杏眼圆睁,“往后若受了委屈,我便带着孩儿来这里躲清净。这园子离王府虽在同一条街,到底隔着南北,眼不见心不烦!”

杨炯闻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一南一北的距离,纵马片刻便至。难不成你还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话虽责备,语气里却藏着三分宠溺,倒像是哄着两个撒娇的孩童。

王修听了耶律拔芹这番言语,心下顿时了然。

二人一个久居登州,一个终要北返漠北,这偌大宅院自然不是为她们争的。

原就是为日后血脉计,老爷子膝下孙辈定少不了,既有杨炯的青梅竹马所出,又有世家联姻之子,还有公主贵女所育,哪能一一照拂周全?

这宅子看似闲居之所,实则是为孩儿们争个立足之地,既不争王府嫡庶名分,又保下血脉前程,当真是妥帖的盘算。

正思忖间,王修瞥见满园盛放的樱花,粉白如云似霞,不觉抿嘴笑道:“你既已种下这许多,可还有地儿容我那几株?”

杨炯闻言朗笑,执起二女之手,踏着满地花影穿廊过榭。

行至一处庭院门前,但见门楣上新刻倭国俳句,在春日暖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杨炯指尖轻抚过青石上的刻痕,转头望向王修时,眼中盛满柔情:前日听你念叨武藏的樱吹雪(今神奈川),特命人连夜请来倭国造园师,照着神奈川的景致打造。才刚收工,便带你来瞧。”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门内忽有万千粉瓣纷飞而出,恍若云霞倾泻,倒比传说中的樱吹雪更添三分仙气。

二人抬眸望去,只见院中白沙如浪,蜿蜒铺展,恍若将东海细浪凝于此处。十步开外,一尊青铜惊鹿立在竹垣之侧,竹筒盛满落凇潭的活水,忽而“铎”地一声轻响,惊起檐下宿鸟。

“此乃仿平安京东大寺的惊鹿。”杨炯引着王修踏上三折木桥,桥下明溪潺潺,朱红锦鲤穿梭其间,鳞片映着天光,恰似流动的霞彩,“闻说倭人最喜庭中水声,我便命人将暗渠改作明溪。”

溪畔龟甲纹石灯笼错落有致,灯罩竟是整块海蓝琉璃雕琢而成。王修指尖轻触一盏,灯芯忽地腾起幽蓝火焰,琉璃内壁上,金粉绘就的八岐大蛇栩栩如生,张牙舞爪间似要破壁而出。

“这是夜光砂混着鲛人脂,入夜后自会熠熠生辉。”杨炯说着,变戏法般摸出一柄银锄头,笑道,“你家乡种樱,讲究‘银器破土,玉瓮承露’,我特让将作监打了整套器具。”

言罢,他拉着怔在原地的王修,转过那株红枫掩映的茶寮。眼前景致骤然开阔,只见百丈见方的庭院,竟将倭国皇宫的风华尽数复刻。

东南角三重鸟居朱漆如新,在粉白樱云中艳丽夺目;庭院中央,枯山水以昆仑玉碎堆砌,摹尽不尽山(今富士山)的磅礴山势;最妙是西墙之下,整片丹波山的紫云英花开成海,淡紫色的花毯间,十二尊等身陶俑翩然起舞,皆作巫女祈神之态,恍若将倭国的春日盛景,都收进了这一方天地。

杨炯自螺钿漆盒中取出一粒樱种,唇角噙着温柔笑意:“听闻你们祭祀樱花神有‘十二神乐’之仪,这些陶俑便是照着舞态所制。按贵国风俗,家中樱花该由女主人亲耕才是。”

王修眼眶瞬间发烫。她细细看去,陶俑所舞分明是伊势神宫的禊祓之姿,墙根处南天竹与卫矛交相掩映。这两种花木,在倭国唯有皇居方得栽种。

原来在杨炯心中,她从来不是寻常倭女,倒似将她当作亲王贵胄般郑重以待。

王修强忍酸涩,接过银锄破土,依着家乡礼俗将第一捧土捧至杨炯掌心,声音微颤:“在我们那,破土时要念‘此身如露,唯愿长伴木花开’。”

“可是木花开耶姬命的典故?”杨炯变戏法似的摸出鎏金神乐铃,眼中带着狡黠笑意,“我特意向倭国使节讨教过樱花祭仪轨,接下来该摇铃净庭了吧?”

王修忍俊不禁,一把抢过铃铛。这人虽用心,到底错把驱邪的币帛舞当作农事祈福,倒闹出几分可爱的谬误。

清脆铃音回荡间,她望着庭院中的各处细节:刻意保留的原生坡度,暗合难波津的地脉走势;自登州运来的海盐,遵循着倭人以盐驱邪的旧俗;就连银锄缠柄的丝帛,都绣着难波八十岛的纹样。

桩桩件件,皆是杨炯辗转打听、精心筹备的心意,竟比她这个倭国女子更懂得故乡的讲究。

王修将樱苗轻放入土坑,随手撒向樱种,指尖不经意擦过杨炯手背,轻声叹道:“其实不必如此,我七岁漂泊至大华,早记不清家乡春祭的模样了。”

杨炯反手握住她沾泥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眼底盛满温柔:“自你进了这门,我便想着,定要为你造一座胜过难波京的樱庭,好让你在这大华真正安心住下。”

王修静静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指尖抚过衣襟上的菊纹缀饰,母亲昔日的话语突然响起:“若有人肯为你费心揣摩倭俗,便是真将你放在心尖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杨炯正仔细校准樱树栽种的角度,生怕违了倭人“樱枝不向西”的忌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比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倭女更像恪守旧俗之人,这若都不算爱,什么算呢?

杨炯瞥见她泛红的眼眶,笑着取过祈愿笺系在新栽的樱枝上。

王修凑近一瞧,素笺上汉文苍劲,写就“愿作难波津上筏,载得花开归故崖”。

她喉头骤然发紧,原来自己随口吟唱的和歌,竟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

“该用你们的方式许愿。”杨炯递来空白素笺,却见王修莲步轻移,径直朝着青铜惊鹿走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王修单薄的身上,她按神前式拍手三下,用倭语轻诵:“天津神がみ国つ神がみ八百万やおよろずの神がみたまわくはこの桜の千代に八千代にさきつづけむ。”

(皇天神灵,国津神灵,八百万众神啊,愿此樱花,千秋万代盛开不败。)

杨炯虽不解她口中呢喃的倭语祷词,却见她转身时睫毛上凝着细碎泪光,在春日暖阳里泛着珍珠般的盈盈光泽。

他忙指着天边绯色云霞笑道:“这日头怎的还不落?我听说贵国月读命(月神)专在新月夜庇佑新栽的樱树,莫不是要留着这好光景?”

王修忽而踮脚拽住他衣襟,鬓边发丝扫过他下颌,吐气如兰道:“按我家乡规矩,栽樱之人需在月读命见证下共饮醴酒,夫君可备下了?”

“自然早有准备!”杨炯朗笑,自繁樱似锦的花树下提起两坛酒。

王修接过酒坛,指尖轻挑封绢,仰头饮下一口后,突然踮脚吻上他唇,将口中琼浆渡了过去。

霎时间,酒香、花香与女子的温热的气息交织,惊起一树粉白花瓣簌簌而落,倒像是月神撒下的星屑,见证着这缱绻一刻。

杨炯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的一愣,恍惚间清风拂过,瞥见樱枝上王修的祈愿笺上下翻飞,正是:‘愿わくはこの木のもとに子等の声の千代の春を’。

(但愿在这棵树之下,能长久回荡着子孙后代们的欢声笑语,迎来千秋万代的美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