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站在研究院门口,目送着车辆远去。
直到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转身,对身边的助理林慧说道:“小林,通知食堂,今晚加两个菜。一个是红烧狮子头,一个是糖醋里脊。”
“另外,让炊事班把珍藏的那坛好酒拿出来,给各个实验室的主任和项目负责人,每人送二两过去,就说我请的,庆祝项目取得阶段性胜利,给大家解解乏。”
“好的,所长。”林慧迅速记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所长总是这样,再大的功劳,也从不独揽,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团队里的每一个人。
……
傍晚六点,正是研究院的晚饭时间。
一号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不同于外界对科研单位“清苦”的刻板印象,研究院的食堂,伙食标准之高,足以让任何一个单位眼红。
四菜一汤是标配,荤素搭配得宜,每周还有两次“牙祭”,不是海鲜就是牛羊肉,米饭馒头管够,角落里还常备着免费的水果和酸奶。
这是白杨定下的规矩。
科研人员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脑力劳动消耗巨大,营养绝对不能落下。
只有让他们吃得好,住得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攻克技术难关的伟大战役中去。
此刻,食堂的一角,材料实验室主任王爱国,正对着餐盘里一块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发呆。
肉是好肉,精选的五花三层,用冰糖炒出的糖色,酱油的咸香和香料的芬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炖得软糯入味,轻轻一抿就能化开。
这道菜,是食堂王师傅的绝活,也是王爱国平日里的最爱,每次都能就着肉汁干掉三碗米饭。
可今天,这块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红烧肉,到了嘴里,却像是嚼蜡一般,食之无味。
他有些烦躁地用筷子戳了戳那块肉,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今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这个年纪,在院外的同龄人里,不少都已经是孩子爹了。
可他,别说孩子,连个正经对象都还没着落。
论条件,他王爱国绝对不差。
想当初,他也是四九城理工大学材料系的高材生,毕业时,多少大钢厂、大单位抢着要。
但他独具慧眼,选择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由白杨牵头组建的这个研究所。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六年时间,弹指一挥间。
他跟着白杨,从一片荒地开始,亲眼见证了这座科研圣殿的拔地而起。
他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材料实验室主任。
他是第一批跟着白杨干事业的人,是元老,是心腹。
级别待遇,更是没得说。
作为核心项目的主任,他的行政级别和技术津贴,加在一起,拿到手的工资比他大学老师都高出一大截。
福利就更不用提了,单位分房的名单上,他排在最前面,据说年底就能拿到钥匙。
可以说,在四九城这地面上,论个人条件和发展前途,同龄人里,能稳压他一头的,屈指可数。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天之骄子”,却成了个人问题上的困难户。
“唉……”
又是一声叹息,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米饭,连带着旁边炒得碧绿生青的上海青,都看着没甚食欲。
“我说老王,你这是怎么了?对着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唉声叹气的,不像你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王爱国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带着关切的笑脸。
是刘建霞,后勤保障处的主任,一个爽利干练的川妹子,比他大两岁,两人都是院里的第一批元老,关系处得跟姐弟似的。
“霞姐。”王爱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胃口。”
刘建霞是什么人,后勤保障处的主任,迎来送往,察言观色是基本功。
她端着自己的餐盘在王爱国对面坐下,夹了一筷子麻婆豆腐,嘴里嘶哈着辣气,眼睛却没离开王爱国的脸。
“不对劲,你这状态绝对不对劲。”她笃定地说道:“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眼睛里都能养鱼了。”
“说吧,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项目上遇到难题了?不对啊,我下午刚听林助说,所长请大家喝酒,说明项目大获成功了啊。”
“项目没事,很顺利。”王爱国苦笑了一声,放下了筷子,端起旁边盛着蛋花汤的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下肚,似乎才让他的胸口不那么堵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跟霞姐说说也没什么,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霞姐,我……我昨天去相亲了。”
“相亲?”刘建霞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这是好事啊!对方是哪儿的?干什么工作的?人怎么样?”
王爱国脸上的苦涩更浓了,他低着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吹了。”
“吹了?”
刘建霞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引得旁边几桌吃饭的同事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她连忙压低声音,但脸上的震惊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吹了?什么情况?谁介绍的?哪个单位的姑娘,这么没眼光?连我们研究院的王大主任都看不上?”
在刘建霞,乃至全院大部分人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爱国是什么人?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所长的左膀右臂,材料领域的顶尖专家!
光是“研究院材料实验室主任”这个头衔,说出去就足够吓人了。
虽然外人不知道这研究院具体是干嘛的,但光看这气派的大门,森严的警卫,还有那让所有单位都眼红的福利待遇,就知道这绝对是顶尖的核心要害部门。
能进这里工作的,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人中龙凤。
王爱国,更是龙凤中的佼佼者。
什么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么“有眼无珠”的姑娘,连王爱国都给拒了?
图什么啊?
难道想嫁给天王老子不成?
看着刘建霞那一脸“岂有此理”的表情,王爱国心里的郁结反倒散去了一些。
他知道霞姐是真心为自己打抱不平。
他叹了口气,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撕着,开始解释事情的原委。
“霞姐,这事儿……不怪人家姑娘。”
“昨天见的那个,是市纺织厂的会计,人长得挺文静,说话也挺有礼貌。介绍人是我妈单位的一个老同事,说是知根知底的。”
“我们约在北海公园见的,一开始聊得还行,聊了聊彼此的兴趣爱好,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歌……”
王爱国回忆着昨天的场景,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后来,人家姑娘就开始问正题了。”
“她问我,‘王同志,听介绍人说,你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呀?’”
刘建霞点了点头,这是相亲的必问题目,很正常。
王爱国苦笑道:“我能怎么说?我只能说,‘我们单位有保密纪律,具体工作内容不能细说,大概就是搞一些金属材料方面的研究。’”
“然后呢?”刘建霞追问。
“然后人家姑娘就‘哦’了一声,表情就有点淡了。她又问,‘那你们研究所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系统里?’”
“我说,‘单位名称不方便透露,属于保密单位。’”
“姑娘脸上的笑容就更少了。她想了想,又换了个问题,‘那你在单位里,是个什么职务呢?’”
“我说,‘这个……也属于内部信息,不方便对外说。’”
说到这里,王爱国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摊了摊手,对刘建霞说:“霞姐,你听听,这天还怎么聊下去?”
“一问三不知。人家姑娘肯定觉得,我要么是在吹牛,要么就是在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小作坊里瞎混,编个‘保密单位’的由头来搪塞她。”
刘建霞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她站在王爱国的角度,觉得这些回答都是天经地义,是刻在骨子里的纪律。
可如果她是一个对王爱国一无所知的相亲姑娘,听到这样一连串“不方便透露”的回答,心里会怎么想?
多半会觉得对方毫无诚意,故作神秘,甚至人品有问题。
“那……那你没说说咱们这边的待遇吗?工资奖金什么的,这个总没有严格保密吧?”刘建霞急中生智。
王爱国摇了摇头,神情更加落寞了:“说了。我跟她说,我们单位收入还可以,福利待遇也挺好。”
“可这话太空泛了。人家姑娘家条件也不错,父亲是干部,母亲是老师,她自己也是正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