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大营,睿亲王中军大帐内。
空气仿佛比帐外那被风雪席卷的辽东旷野,还要冰冷刺骨。帐中没有点燃一星半点的取暖炭火,只有几盏硕大的牛油巨烛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那昏黄无力的光线,非但没能带来半分暖意,反而将多尔衮那张阴沉得如同花岗岩雕凿出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死气沉沉。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帅案之后,已经有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饮过一口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一尊被遗弃在时间洪流中的石像。帅案上,那副巨大而精细的辽东战局沙盘,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代表着他一母同胞的十二哥英亲王阿济格、十五弟豫亲王多铎所统领的两白、两红四旗八旗精锐的旗幡,已尽数被他自己亲手推倒。
那些小小的、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征服的旗帜,如同被巨兽蹂躏后的尸体,凌乱地散落着,无声地、残酷地诉说着昨日那场天崩地裂般的惨败。
他的脑海中,并非一片空白。那是一种比空白更恐怖的状态——无数矛盾、荒诞、血腥的碎片在其中疯狂搅动,却无法拼凑出任何一个合乎情理的画面。
不是愤怒,那种情绪早在第一批败兵带回消息时就已燃烧殆尽。也不是悲伤,数万勇士的覆灭,固然令人心痛,但对于在尸山血海中成长起来的他而言,死亡从来都只是战争的一部分。
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一种巨大的、被彻底颠覆了世界观的麻木与战栗。
他反复咀嚼着那些侥幸逃回来的残兵败将,用颤抖的、语无伦次的声音,向他描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场景。那些话语,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他的脑髓。
“王爷……那……那不是明军……是魔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啊!”一个正白旗的牛录章京,被抬进来时已经断了一臂,他死死抓着多尔衮的袍角,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步卒……他们的步卒,竟然能硬撼我八旗的马队冲锋!”一个镶红旗的甲喇章京,眼神空洞,嘴角流着白沫,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正面……正面硬撼啊……我们的巴牙喇,像纸糊的一样……”
“他们的刀……那长刀闻所未闻!寒光闪闪,比我们最好的百炼钢刀还要长出近半!一刀挥出,我们的勇士连人带马,竟被生生劈开!那不是劈砍,是……是碾碎!”一个幸存的戈什哈,脸上被削掉半边肉,声音含混不清,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一排刀墙推过来,根本没有缝隙,我们的马冲不进去,人也冲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剁成肉泥!”
“妖术!一定是妖术!他们的火铳……王爷,那不是大明的鸟铳!声音不一样,像……像旱天惊雷!一排接着一排,根本不停!奴才的护心镜,还有里面的三层甲,直接就打穿了!是个大洞!隔着百步啊……我们的人,就像被镰刀割的麦子,一排一排地倒!连惨叫都来不及……”
这些信息,如同最荒诞不经的梦呓,却又是用数万名大清最精锐勇士的鲜血与生命,印证了的冰冷现实。他引以为傲的八旗铁骑,纵横辽东、蒙古,席卷中原如入无人之境的无敌之师,在一天之内,被一支闻所未闻的明军,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碾碎。
“砰。”
多尔衮的手,无意识地捏碎了帅案一角,木屑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长时间的死寂之后,他缓缓起身。骨骼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不能再依靠这些被吓破了胆的残兵的描述,那些画面在他的脑中,始终是模糊、混乱而充满非人色彩的。他必须亲眼去看一看,北面那个魔鬼般的敌人,究竟是何等模样。他要亲自去丈量,那份让他感到窒息的绝望,究竟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