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一匹无边无际的灰色绸缎,在大地上缓缓铺陈开来。它浸润了空气,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让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肃杀的寒意。道路两侧的枯草早已被无数铁蹄碾作泥浆,与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黏稠难行的沼泽。
朱由检纵马在军阵的最前列,身披玄色嵌金龙纹甲,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内里的丝袍,传递着冬日的严寒,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中的炽热。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来自十四万将士沉重而整齐的呼吸声,如同一个巨大生命体的搏动。马蹄踏进泥泞发出的噗嗤声,士卒行走时盔甲叶片相互碰撞的铿锵声,在这条被无数辙痕深深切开的泥道上,汇成了一股滚滚前行的雷霆。
这雷霆,是他大明的怒火,是积压了数十年的屈辱与愤恨,如今正朝着一个注定的方向奔涌,誓要将一切阻碍碾为齑粉。
沿途的景象,是这场追逐战最直观的注脚。不时可见被仓皇弃置的辎重车,车轮深陷泥中,旁边散落着破损的粮袋与兵器。折断的马具、被践踏成一团模糊色块的八旗旌旗,以及那些侧翻在雪水里,面目狰狞、早已僵硬的尸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建奴逃军仓促南撤时的狼狈与绝望。
数十名夜不收自南方雾霭中疾驰而回,他们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幽灵,连人带马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为首的一名总旗官冲至御前十步,利落下马,在泥水中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与寒冷而微微颤抖:“启奏陛下!前锋营孙将军回信,敌军主力行速已然大缓,队形散乱,五十里内,我大军必可接敌!”
朱由检只是微微颔首,他那双幽深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雾霭,沿着那条深刻在泥土里的辙痕,直视着南方那个他誓要亲手终结的宿敌。
巨大的“日月昭明”帅旗在他身后猎猎飞扬,其下的洪大队列如同一道席卷天地的钢铁洪流,所过之处,将沿路的寒雾硬生生撕裂成两片,久久无法弥合。
南逃的多尔衮部,辉煌时候号称20w大军,如今连同裹挟的汉军旗与奴仆,已不足八万之数。为减轻负担,一路丢弃了大量的辎重、甲胄,甚至连一些伤病的老弱都成了被甩下的包袱。
初时,凭借八旗骑兵的机动力,行军尚快,但连日不眠不休的急赶,加上后军屡遭明军神出鬼没的轻骑骚扰,这支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军队,终于显露出疲态。越来越多的士兵在行军中倒下,或因饥寒,或因力竭,他们的尸体很快便被后方的同伴踩入泥泞,成为道路的一部分。
明军的探马与游骑,如同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鹰隼,敏锐而致命。他们分组在清军的两翼穿梭,利用地形的掩护,时而远远地拦在清军逃亡的道前,不与之交战,只是吹起滚雷般的号角,点燃狼烟,制造出主力将至的假象,迫使疲惫不堪的建奴中军不得不停下脚步,紧张地整队防御。而当多尔衮派兵驱赶时,他们又如鬼魅般消失在山林之中。
时而,这些明军轻骑又会从一些当地向导指引的山林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敌军后方,对着那些掉队的辎重车与粮草堆就是一通火箭。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清军士兵惊慌失包的面孔。
几次小规模的交锋,虽未能大量杀伤八旗精锐,但这种无休止的骚扰,如同一只只烦人的牛虻,不断叮咬着这头受伤的猛兽,极大地拖延了其行程,更重要的是,它在摧毁着清军的士气。
多尔衮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一路南撤,却始终无法与身后的追兵拉开安全的距离。每当他回首北望,总能在翻涌的雾气中,看到那条由无数火把与旗帜组成的钢铁长龙,在天际线上若隐若现。那条长龙,就是大明的追兵,不疾不徐,却像跗骨之蛆,像追逐风中枯叶的野火,从未松开它那致命的獠牙。
他知道,皇帝朱由检就在那条长龙的最前端。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困守京城的笼中之鸟,如今却亲自挂帅,御驾亲征,带着倾国之兵,要将他以及整个大清的未来,彻底埋葬在这片关内的土地上。
三日后,追兵的先头部队终于在双山口——一处险峻的峡谷口,咬住了多尔衮的尾巴。峡谷两侧壁立如削,地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前有冰封的河湾,后是连绵的丘陵。多尔衮别无选择,他必须留下最精锐的部队扼守此地,为中军主力的脱身争取哪怕一刻钟的时间。
他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交给了麾下一位宗室猛将。
“守住一个时辰。”多尔衮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只是拍了拍那猛将的肩膀。
那猛将咧开一个狞厉的笑,露出一口白牙:“王爷放心,除非明军踏着我的尸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