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辽阳城外的明军大营,没有了昨日初战时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压抑的、如同实质般的沉寂。伤兵营里,近千名在昨日攻城战中负伤的将士,其压抑的呻-吟声,如同鬼魅的低语,在寒冷的夜风中飘荡。每一个活着的士兵,都能从空气中,嗅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血腥、草药与死亡的复杂气息。
昨日的攻城战,虽只阵亡了数百袍泽,却给这支自出关以来便势如破竹的大军,浇上了一盆最冰冷的雪水。那股无敌的锐气,在辽阳城这座血肉磨盘面前,被狠狠地挫动了。
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得如同腊月的江面。
袁崇焕身披重甲,一夜未眠。他那双总是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他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粗布,擦拭着一柄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断裂的明军制式腰刀。在他的面前,孙传庭、满桂、祖大寿等一众九边宿将皆是垂手肃立,神情凝重。
“督师大人!”满桂,这位性如烈火的老将,终于按捺不住,他那粗犷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不甘,“昨日一战,我宣府镇的儿郎,便折了百十号人!建奴守城之顽固,远超预料!明日,末将愿亲率本部家丁,再攻一次!便是用人命去填,也定要为大军,撕开一道口子!”
“用人命去填?”袁崇焕缓缓抬起头,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满总兵,你麾下的家丁,是大明的精锐,不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炮灰。我九边将士,每一个,都是宝贵的。他们的血,应该流在与建奴主力决战的沙场上,而不是白白消耗在这座坚城之下。”
他缓缓起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辽阳城防沙盘之前。他看着那座模型,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也无比冷酷。
“这座城,被建奴盘踞了太久。城中的汉人,也早已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了。”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他们能在这座城里活到今日,要么,是早已剃发易服,甘为建奴鹰犬;要么,便是麻木不仁,为了一口活命,早已忘了自己祖宗是谁的行尸走肉。”
“本督昨日,彻夜未眠,思得一策。”他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此策,或有伤天和。但,乱世用重典,慈不掌兵。为我大明计,为最终的胜利计,些许骂名,我袁崇焕,一力担之!”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般的语气,下达了他此生最为冷酷的一道将令:
“传我将令:明日攻城,改换主力!所有九边主力,后撤休整,以为预备。攻城之任,尽数交予……阿敏(金忠明)所部!”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督师大人,万万不可!”祖大寿第一个出列反对,“阿敏所部,乃是新降之军,其心难测!其中数千女真降卒与数万汉军、朝鲜军混杂,本就军心不稳,战力亦是堪忧。让他们攻城,无异于驱羊攻虎,徒增伤亡,于战局无益啊!”
“本督要的就是他的诚意。”袁崇焕的回答,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他看着众人那惊愕不解的眼神,缓缓道出了他那毒辣无比的、充满了人性拷问的后续计划:
“再传令全军!遍传于城下!此番再战,本督只要一个结果——城中军民,无论男女老幼,十存其三!”
“什么?!”这一次,连最为沉稳的孙传庭,都忍不住失声。
“督师大人,此举……此举与屠城何异?!恐……恐有干天和,亦会激起城中守军死战之心啊!”
“天和?”袁崇焕冷笑一声,“当建奴在辽东屠戮我百万汉民之时,天和何在?当这些城中之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时,天和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