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博物馆的人渐渐少了。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管理员李阿姨推着清洁车,开始逐个检查展柜。她头发已经花白,梳成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在博物馆工作三十年了,这些文物在她眼里,早就不是冰冷的陶土、青铜,而是有脾气、有故事的老朋友。
走到汉代陶猪展柜前时,她停下了脚步。玻璃上有个小小的糖渍印,像颗被压扁的小太阳,旁边还有道浅浅的哈气水痕,弯弯曲曲的,像谁在这里画了个省略号,又像谁曾贴着玻璃说过悄悄话。
她想起下午那群孩子围着展柜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像春天落在枝头的麻雀。那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脸贴在玻璃上,鼻尖都快压扁了,眼睛里的光比展厅的顶灯还要亮。她忽然觉得这尊两千多岁的陶猪,嘴角的弧度好像比早上更弯了些,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正憋着笑呢。
李阿姨拿出软布,轻轻擦去玻璃上的糖渍。擦到那个哈气水痕时,她的动作放得更轻了,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三十年前她刚到博物馆工作时,老馆长就跟她说:“这些老物件啊,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它们好,它们也会对你笑。”当时她只当是老人家的玩笑话,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话有道理。
去年冬天,展厅的暖气坏了,她特意给那些易碎的瓷器裹上了绒布。第二天早上一来,就发现那尊唐代的仕女俑,脸上的釉色好像更润了些,不像前几天那么干巴巴的了。她跟同事说这事,同事都笑她老糊涂了,可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幻觉。
擦完玻璃,她又仔细检查了展柜的锁扣,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锁时,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孙子,跟下午那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差不多大,也总爱把糖塞给路边的小猫小狗,说“它们也会饿的”。每次她都要唠叨“别把衣服弄脏了”,心里却软得像块。
四
傍晚六点,博物馆的闭馆音乐准时响起,是段舒缓的古筝曲,像流水漫过青石滩。李阿姨最后检查了一遍展厅,关掉了大部分顶灯,只留下几盏应急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夜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动了展厅里的窗帘,米白色的布料像水波一样起伏。窗帘旁边挂着幅临摹的《千里江山图》,风吹过的时候,好像画里的江水真的在流淌。
李阿姨关灯的瞬间,仿佛听见空气里飘着极轻的“呼噜”声,“呼——噜——呼——噜——”,像有谁在草堆里睡得正香。她愣了一下,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风穿过窗缝的“呜呜”声。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大概是年纪大了,总爱胡思乱想。可心里却觉得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她锁门时特意摸了摸陶猪展柜的玻璃——冰凉的触感背后,好像真藏着个圆滚滚的、温暖的梦。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被打翻的颜料盒,红的、黄的、紫的,层层叠叠。李阿姨抬头看了看天,想起早上来的时候,天边也是这样好看的颜色。她忽然觉得,这尊陶猪说不定真的在打呼噜呢,在只有风、只有月光、只有星星的夜里,它终于可以放下两千多年的孤独,像个普通的小猪一样,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她慢慢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跟在身后的老朋友。口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混着远处传来的广场舞音乐,构成了傍晚最热闹的旋律。她想,明天早上开馆的时候,一定要再仔细看看那尊陶猪,说不定能发现它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呢。
五
第二天一早,豆豆果然跟着爷爷的三轮车来了。他揣着一把洗干净的红薯藤,叶子上还带着水珠,亮晶晶的。爷爷在博物馆门口的树荫下抽烟,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进去,嘴里念叨着“慢点跑,别摔着”。
豆豆径直跑到汉代陶猪展柜前,玻璃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昨天的糖渍和哈气水痕都不见了。他踮起脚尖,把红薯藤从背包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展柜旁边的窗台上,那里正好有块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给你带好吃的了。”他对着陶猪说,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爷爷说,吃了红薯藤,就能长得壮壮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陶猪身上,给它镀上了层金边。陶土表面的冰裂纹在光线下像极了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耳朵耷拉着,嘴角微微上扬,好像真的在笑着说“谢谢你呀”。
豆豆蹲在地上,跟陶猪说了好多话,说爷爷家的老母猪昨晚生了三只小猪崽,说妈妈答应他如果这次期中考试考得好就买个新书包,说隔壁的朵朵昨天回家后画了幅陶猪的画,画里的陶猪耳朵上还站着只小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在他脸上跳来跳去,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路过的游客笑着看这个蹲在展柜前的小男孩,不知道他在跟一尊两千多年前的陶猪说些什么悄悄话,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纯粹的、温暖的快乐,像清晨的阳光,不灼人,却能照亮心底的每个角落。
李阿姨远远地看着,没有过去打扰。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爱跟院子里的老槐树说话,说学校里的趣事,说考试没考好的烦恼,说妈妈做的红烧肉有多香。那时奶奶总说:“树是有灵性的,你跟它说,它都听得懂。”
现在她信了,不只是树,这些沉默了千百年的文物,也听得懂。它们听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把这些温暖的、琐碎的、闪闪发光的瞬间,都藏进自己的纹路里,变成岁月的年轮,在漫长的时光里,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愿意停下来,跟它们说说话的人。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博物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陶猪依旧静静地卧在展柜里,耳朵耷拉着,像在打盹,又像在认真地听着什么。窗台上的红薯藤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叶子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在上面。
这个午后,和两千多年前的无数个午后一样,阳光正好,岁月悠长。而这尊圆滚滚的陶猪,终于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