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集:陶井的水声(2 / 2)

“凉凉的,”小满的指尖隔着玻璃,轻轻碰了碰陶井的绳纹,像在抚摸一只熟睡的小猫,“这里好像出汗了。”

陈默的笔尖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粒落在宣纸上的星子。他顺着小满的指尖看去,晨光恰好斜斜地照在陶井壁上,玻璃表面确实凝结了一层极薄的水汽,像陶井自己渗出的凉意。那凉意顺着光线漫开,在陶纹的凹陷处聚成细小的水珠,仿佛能看到两千年前的井水正从陶纹深处慢慢涌上来,带着地底的湿润和青苔的气息,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味。

他低下头,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小的波浪线,弧线温柔得像井里的水纹。然后在旁边写下:“井里的水,总在等弯腰打水的人。”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墨色蓝黑,和陶井的青灰色意外地和谐。写完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在句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的弧度刚好和陶井的弧线重合。

字迹刚落,展厅的广播忽然响了,是闭馆前的清场提示。柔和的女声念着参观须知,最后说:“感谢您与历史对话,我们明日再见。”孩子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依依不舍地排好队,有人还在回头看陶井,有人举着接满水的纸杯小口喝着,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像挂着颗透明的珍珠。

小满经过陶井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好像看见陶井的绳纹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谁的倒影。那倒影梳着和她一样的高马尾,正弯腰往井里看,井水清得能照见发梢的碎光。

陈默合上本子时,夕阳正从西边的窗棂照进来,给陶井镀上了一层金边。陶壁的绳纹在暮色里变得柔和,那些凸起的纹路像起伏的沙丘,凹陷处则藏着更深的阴影。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爷爷家,那口老井就在院子中央,井绳磨得光滑发亮,像条沉默的蛇。井台是用青石板铺的,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凹陷下去,雨天时会积起浅浅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

每次爷爷弯腰提水,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会在井里打个转,再慢悠悠地飘上来,像句被拉长了的叹息。爷爷总说,井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甜水喝。他会在井台上摆个小小的香炉,初一十五烧炷香,烟圈袅袅地飘进井口,像给井里的神灵捎去口信。

那时陈默总爱趴在井边往下看,井水清清的,能照见自己的脸,还能看见水里的云在慢慢走。有次他把奶奶做的枣花馍掉了进去,看着馍馍打着旋沉下去,井水晃了晃,像在叹气。爷爷没骂他,只是拿起井绳,慢慢把木桶放下去,说:“井喜欢实在东西,你丢了馍,它今晚要给你托梦呢。”

那天晚上,他真的梦见了井。梦里的井像口巨大的瓷碗,盛满了星星,爷爷站在井台上,弯腰舀起一瓢星子,星子顺着他的指缝漏下去,落在井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此刻,陈默望着展柜里的陶井,忽然觉得爷爷说得对。那些被时光封存的纹路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冰冷的陶土,而是一个个弯腰提水的身影——是汉代的农妇提着陶罐来汲水,陶罐沿上沾着早上煮的豆子;是唐代的孩童趴在井边看云,把刚摘的野菊扔进井里;是民国的先生在井台边练字,砚台里的墨汁不小心滴进水里,晕开朵小小的墨花;是今天的小满,把耳朵贴在玻璃上,听见了两千年前的水响。

他转身离开时,饮水机的红灯已经灭了,像只闭上的眼睛。纸杯被收拾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出水口,像个沉默的嘴巴。但陈默好像还能听见水流声,从陶井的深处传来,哗啦,哗啦,像谁在说:

“明天见啊。”

他走到展厅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陶井像个安静的句号,圈住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保安正在锁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像在给今天的故事画上句点。

第二天一早,陈默又来到陶井旁。晨光依旧柔软,他翻开本子,准备画下新的一笔。这时展厅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个小小的身影,是林小满。她背着昨天的背包,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清水,水面上漂着片银杏叶。

“陈默叔叔,”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带了井水来。”她昨天回家后,拉着爷爷去村口的老井打了瓶水,瓶身上还贴着她写的标签:“2023年10月17日,爷爷家的井。”

她把玻璃瓶放在展柜旁,阳光透过瓶身,在陶井的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的手指在轻轻抚摸。

“你听,”小满把耳朵又贴在玻璃上,这次她没说话,只是对着陈默笑,睫毛上沾着点晨光,像落了层金粉。

陈默也笑了,他拿起笔,在昨天的波浪线旁边,又画了片小小的银杏叶。

他知道,井里的水会一直等在那里,带着千年不变的凉意,等着每个愿意弯腰的人。而那些耳朵贴在玻璃上的瞬间,那些被水打湿的指尖,那些在井边轻轻响起的笑声,都会变成新的纹路,刻在时光里,像陶井壁上的绳纹一样,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