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书记员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电报。"经理,伦敦来的电报,说生丝价格涨了五个点。"
赫曼眼睛一亮,抓起笔就要改单据。苏明远却按住了他的手。"等等。"他重新拨动算珠,这次的声音格外轻,"我们签合同那天,市价还没涨。按老规矩,得按签约时的价算。"
"可......"赫曼有些犹豫,"这是行规,市价波动随行就市。"
"苏家有苏家的规矩。"苏明远的指尖在算珠上停住,"我祖父跟你祖父做生意时,曾有批瓷器在海上遇了险,损失了大半。你祖父说按合同该苏家全赔,我祖父却只收了一半的赔偿——他说'生意有盈亏,人心不能亏'。"
赫曼看着算盘上整齐排列的算珠,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放下笔,拿起计算器轻轻合上:"就按苏先生说的算。"
离开洋行时,夕阳正把外滩的建筑染成金红色。苏明远把算盘揣进怀里,那温热的木头贴着心口,像是在跟他说些什么。街角的黄包车上,两个洋人正对着报纸上的数字争论,计算器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尖锐得像要划破这秋日的宁静。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祖父教他打算盘的情景。老宅子的天井里,葡萄藤架下,祖父的手指在算珠上翻飞,算珠碰撞的声音里,还混着远处茶馆的评弹声。"明远你听,"祖父指着算盘,"这珠子动起来,像不像过日子?有时要加,有时要减,可无论怎么动,心里那本账不能乱。"
苏明远低头笑了笑,加快了脚步。怀里的算盘似乎也在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那声音不响亮,却很踏实,就像苏州城里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都踩在该踩的地方。
回到客栈时,账房先生正对着账本发愁。"东家,这笔船运费怎么算都不对,跟洋行的单子差了三钱银子。"
苏明远坐下来,拿起算盘。指尖落下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算珠噼啪作响,在这异乡的客栈里,竟透出些江南老宅的暖意来。不多时,他抬起头:"是洋行算错了,他们把'担'当成了'石',多算了二钱。"
账房先生惊讶地张大嘴:"东家,您这......比洋人的机器还快。"
苏明远摩挲着算盘上的刻痕,那里还留着祖父的温度。"不是快,"他轻声说,"是这算盘记得牢。哪些该给别人,哪些该留自己,一分一厘,都在心里刻着呢。"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洋行的灯光在远处亮起来,像一颗颗冰冷的星辰。苏明远将算盘小心地放进樟木箱里,箱子里还放着祖父留下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毛笔字工整得像一粒粒饱满的稻子。
他知道,明天去洋行,赫曼大概还会用那锃亮的计算器。但他不怕,因为他有这把老算盘。这算盘上的每颗珠子,都浸着苏家三代人的手温,记着那些不能算在账本上,却比银子更贵重的东西。
夜深时,客栈外传来零星的钢琴声,和着远处轮船的汽笛声,在夜空中交织。苏明远躺在床上,听见樟木箱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算盘珠在轻轻滚动。他笑了笑,闭上眼睛——那是老伙计在跟他说,明天又是个好天气,该去算笔新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