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城:楠竹藏秘
老周捧着用油纸裹好的竹简,指尖都透着谨慎。三层油纸把青褐色的竹身裹得严丝合缝,麻绳勒出的纹路里还沾着细碎的竹屑,哪怕走得再稳,也怕惊扰了这藏着身家性命的物件。苏半城站在一旁,看着书吏用软布擦拭桌上残留的竹屑,目光却落在密室的方向——那里的铁匣里,还锁着那本泛黄的西征旧账,纸页间藏着的,是能掀翻半个官场的惊雷。
“东家,平遥那边我这就动身,骑马去,明日天亮前准能到。”老周把竹简揣进内衫,又在外头套了件厚布褂子,像是护着心口的暖炉。苏半城点点头,从抽屉里摸出枚羊脂玉牌,上面刻着“苏记”二字:“拿着这个,管家见了玉牌,才会信你。到了老宅,亲自盯着他埋,地砖要撬得悄无声息,埋完再用糯米浆把缝抹上,别留半点痕迹。”
老周接过玉牌,攥在手心,刚要转身,又被苏半城叫住:“路上要是遇见盘查的,就说去平遥收账,别提竹简一个字。要是真被拦下……”苏半城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就把这竹简扔到汾河里,记住,身家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老周眼眶热了热,重重应了声“晓得了”,转身大步出了钱庄后门,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响,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这边老周刚走,后院就传来脚步声,少东家苏明远穿着一身劲装,肩上挎着个旧布包,额角还带着汗:“爹,张家口的东西我准备好了,这就走?”他才二十出头,眉眼间还带着少年气,却也知道这次差事的分量,手里的布包攥得紧紧的,里面是另一卷用油纸裹着的竹简。
苏半城走上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指腹擦过儿子冻得发红的耳尖:“路上多歇脚,别赶得太急。到了分号,把竹简交给王掌柜,让他锁进金库暗格,暗格的钥匙你亲自收着,回来再给我。记住,不管谁问,都别说你带了什么,就说去给分号送账本。”苏明远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哨:“爹,我要是遇上事,就吹这哨子,分号的人听见会来接应。”
苏半城看着儿子的模样,心里软了软,又硬起心肠摆手:“去吧,早去早回。”苏明远应了声,转身翻身上马,缰绳一扬,马儿嘶鸣着奔了出去,夜色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客堂里只剩下苏半城和书吏,书吏正把刻刀收进木盒,见东家望着窗外发怔,小声道:“东家,竹简都送出去了,原账册……要不要再检查一遍?”苏半城回过神,点点头:“走,去密室。”
密室在钱庄后宅的书架后面,转动第三排最右边的一本《论语》,书架就会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暗室。暗室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把铁匣的影子拉在墙上,像块沉甸甸的石头。苏半城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锁开了。他掀开铁匣,旧账册躺在里面,纸页边缘已经发脆,朱批的“军机处王大人亲提”几个字,在灯光下依旧扎眼。
他指尖拂过账页,像是在摸一块烧红的铁:“当年平遥分号的掌柜,要是知道这账册会惹这么大的祸,怕是死也不会把它锁进榆木柜。”书吏站在一旁,不敢接话,只看着东家把账册翻到那一页,反复确认着上面的字迹。过了半晌,苏半城才把账册放回铁匣,锁好,又把书架推回原位,“这账册,还得留着,张启山要是再来缠,总得有个由头应付。”
第二日清晨,苏半城换了身素色长衫,带着个小布包,雇了辆马车,往晋祠去。太原城刚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湿漉漉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车窗外,田埂上的麦苗泛着青,远处的晋祠轮廓渐渐清晰,飞檐翘角隐在薄雾里,透着几分肃穆。
到了晋祠门口,苏半城付了车钱,提着布包往里走。守山门的老道见了他,笑着拱手:“苏东家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是来给圣母娘娘上香?”苏半城回了礼,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最近生意忙,今日特地来添些香火钱,还望道长行个方便,让我在圣母殿里单独待片刻。”
老道掂了掂银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东家客气了,您请,我在殿外守着,不扰您。”苏半城道了谢,提着布包走进圣母殿。殿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的烟缓缓飘着,圣母像端坐正中,眉眼慈祥。他先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低声念叨着:“圣母娘娘保佑,苏家上下平安,晋商基业稳固。”
磕完头,他起身走到殿门处,确认老道没进来,才搬过一张凳子,放在圣母殿匾额下方。匾额是整块楠木做的,上面刻着“圣母殿”三个大字,边缘因为年久,裂了道细细的缝。苏半城踩着凳子,踮起脚,伸手摸了摸那道缝,大小正好能塞进裹着油纸的竹简。
他把布包里的竹简拿出来,油纸在手里蹭出轻微的声响,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把竹简往缝里塞。竹身刚碰到缝的深处,就听见殿外传来老道的声音:“苏东家,您还好吗?”苏半城心里一紧,连忙应道:“快好了,道长稍等。”他加快动作,把竹简塞实,又用手指把缝口的灰尘抹了抹,确保看不出异样,才慢慢从凳子上下来,把凳子放回原处。
走出圣母殿,老道迎上来:“东家这香上得够诚心,娘娘定会保佑您。”苏半城笑了笑,又递过去一锭银子:“劳烦道长多照看,若是有陌生人来殿里打听,还望告知一声。”老道收下银子,拍着胸脯保证:“东家放心,晋祠里的事,我心里有数。”
苏半城又在晋祠里转了转,才慢慢往回走。马车往钱庄赶的时候,他掀开帘子,回头看了眼晋祠,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些。三处竹简,一处在平遥老宅的地砖下,有祖宅的地气护着;一处在张家口分号的金库暗格里,有银钱的锐气挡着;一处在晋祠圣母殿的匾额后,有神灵的香火罩着,无论哪一处,都比放在钱庄里稳妥。
回到钱庄时,已经是下午。刚进门,账房就迎上来:“东家,张启山派人来了,说今日傍晚要过来,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苏半城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让厨房备些酒菜,就说我等着他。”账房应了声,转身去了后厨。
苏半城走进客堂,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是刚泡的碧螺春,入口微苦,回甘却长。他想起胡雪岩的信,想起那“双刃剑”三个字,忽然觉得,这三根竹简,就是他手里的剑,既不能轻易出鞘伤人,也不能任由别人夺了去,只能藏在暗处,等着最关键的时刻。
傍晚时分,张启山的乌篷马车停在了钱庄门口。他依旧穿着湖绸长衫,手里提着个锦盒,一进客堂就笑着拱手:“苏东家,几日不见,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苏半城起身迎他坐下,示意伙计倒茶:“张先生客气了,不过是些俗事缠身,倒让张先生多跑了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