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进京路
光绪七年除夕的雪,下得绵密又执着,把太原城裹成了一片素白。汇通钱庄二楼的雕花木窗半开着,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苏半城却浑然不觉,只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出神。
街上挂着的红灯笼被雪压得微微下垂,烛火在里面晃悠,映得路人的棉帽上都沾了细碎的红。卖糖瓜的小贩推着车吆喝,车把手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穿新衣的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笑声混着雪落的簌簌声,是满街的年味儿。可这热闹像隔着一层冰,怎么也渗不进汇通钱庄的门。
“东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老周端着茶盏进来,见苏半城的狐裘领子上落了层雪,连忙上前替他拂去。茶盏里飘着几片晒干的桂圆,热气氤氲着,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呵出一层白雾。
苏半城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觉出几分暖意。“张启山那边,真的回北京了?”他呷了口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千真万确。”老周点头,“我让伙计去张府门口盯了三天,昨天见他带着家眷上了去京城的马车,连行李都搬空了。知府衙门那边也安生,这半个月没派人来钱庄晃悠,估摸着是没拿到张启山的话,不敢轻举妄动。”
苏半城望着茶盏里浮起的桂圆,轻轻叹了口气。平静?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沉寂。李鸿章想要账册扳倒左宗棠,怎会因张启山回京就歇手;王文韶知道账册里藏着他挪用西征军需的把柄,怕是夜夜都在琢磨怎么把这颗定时炸弹除了;左宗棠虽有“慎行待时”的嘱咐,可他在朝堂上要应对李鸿章的明枪暗箭,能不能顾得上自己这个晋商,还是两说。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铜钥匙硌着心口——那是张家口分号金库的钥匙,第三份刻着账册机密的楠竹就锁在金库暗格里。另外两份,一份在平遥老宅的地砖下,一份在晋祠圣母殿的匾额后,三处藏地,本是为了万无一失,可此刻摸着凉凉的钥匙,苏半城只觉得心里的石头沉得慌。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街那头传来,由远及近,踏在积雪的青石板路上,格外刺耳。苏半城猛地抬头,眉头瞬间拧起:“这时候怎么会有马蹄声?去看看!”
老周也慌了,应了声就往外跑,棉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苏半城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楼下的大门,心跳得像擂鼓。他有种预感,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没一会儿,老周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东、东家……是、是京城来的人!穿的官服,说是……说是军机处的,要、要见您!”
“军机处”三个字像一块冰,狠狠砸在苏半城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茶盏放在桌上,抬手理了理狐裘的衣襟,声音沉了下来:“知道了。让他们进来,客堂候着。”
老周还想说什么,见苏半城眼神坚定,只好咽了咽口水,转身去传话。苏半城站在原地,手指又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军机处的人来,十有八九是王文韶的意思,为的就是账册。若是硬抗,怕是会连累钱庄和家人;若是跟他们走,至少能稳住局面,还有周旋的余地。
他整理了一下袖口,迈步下楼。客堂里已经站了两个身穿深蓝色官服的人,胸前绣着鹭鸶补子,一看就是军机处的笔帖式。为首的那人面无表情,见苏半城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递了过去:“苏承宗?奉军机处王大人之命,特来请你进京问话。关于左宗棠西征的旧账册,到了京城,你需如实交代,不得有半分隐瞒。”
苏半城接过文书,展开一看,上面盖着军机处的朱红大印,字迹工整,语气强硬,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心里清楚,这哪里是“请”,分明是“押”。可他不能反抗,汇通钱庄在太原城扎根几十年,家人、伙计都在这里,一旦反抗,后果不堪设想。
“好。”苏半城把文书折好,还给那笔帖式,语气平静,“我跟你们走。只是汇通钱庄是太原城的老字号,我走了,总得交代一下钱庄的事,免得伙计们乱了阵脚。给我半个时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