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心理学导论》的编写邀请函放在他桌上,出版方的要求很明确:内容要权威、客观,尤其要回避那些在学界尚存争议的理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舆论。
这是一个暗示,一个让他“安分守己”的信号。
许多人都知道,顾承宇对主流的“幸福感量化”和“正能量心理构建”等理论,一直持保留意见。
他没有拒绝。
他微笑着接受了任务,然后,在负责编写的“情绪管理”章节的最后一页,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他加上了一个脚注。
脚注的内容是:“需要警惕的是,某些个体或群体表现出的长期‘情绪稳定’状态,可能并非源于有效的自我调节,而是源于其表达真实情绪的渠道、能力或权力被系统性剥夺。”
这行小字,像一根藏在锦缎里的针,微小,却足够刺痛那些敏感的神经。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自己那个充满争议的“认知波动模型”理论,巧妙地“改装”成了一个课堂案例。
“同学们,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他在课堂上,用他一贯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假设有这样一个社会支持系统,它的运行逻辑是自动过滤和删除所有带有‘后悔’、‘悲伤’、‘失望’等负面关键词的公开表述。那么请问,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种机制在短期和长期,会对个体的自我认知和群体的集体记忆,构成怎样的影响?这算不算一种隐性的思想压制?”
他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把问题抛了出去。
期末考试的论述题,他把这个“假设情境”放了进去。
批改试卷时,他欣慰地发现,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在答案中完整引用了他的课堂案例,并从不同角度,对“隐性压制”的可能性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火种,已经埋下。
另一边,叶小棠的行动则更加直接,也更加去中心化。
当她收到那群高中生通过图书馆旧报纸、校友录和废弃的BBS论坛,硬生生拼凑出的三个前“清源计划”研究员的名字时,她手下的团队正摩备摩拳擦掌,组织一场精准的追查。
叶小棠却制止了他们。
她只是将这三个名字,连同孩子们简陋的调查过程,原封不动地转发进了那个由数千名“记忆卡牌”核心玩家组成的私密群聊里。
她只附上了一句话:“你们找到了起点,接下来,自己走。”
没有动员,没有分工,没有悬赏。
就像往水里投入一块石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涟漪散开。
群里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海量的信息流。
有人开始利用开源数据搜索这三个名字的论文发表记录,有人去查他们的专利信息,有人通过校友关系网打听他们的近况,还有人开始分析“清源计划”被披露的零星信息,试图构建那九个分支地点的可能分布模型。
一个月后,叶小棠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一份来自当初那名高中生组长的邮件。
邮件里是一份长达二十页的调查笔记,通过对三人早期学术轨迹和项目经费流向的交叉比对,他们竟然真的锁定了“清源计划”全部九个分支机构的大致地理位置。
叶小棠看着那份详尽的报告,没有回复一个“赞”或者“干得好”。
她只是回了一个表情符号。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一束光。
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线索,最后都像涓涓细流,汇入了苏明玥的“声音树”数据库。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打开后台,一条新增的匿名录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录音来自一个声音还带着稚气的初中生。
“我昨天没有交‘情绪周记’,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想假装我很开心。”
孩子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是一种单纯的陈述。
技术团队的负责人陆子轩问她:“玥姐,这条要不要置顶?很有代表性。”
“不。”苏明玥摇了摇头,“不要置顶,也不要加任何推荐标签。”
她想了想,对陆子轩说:“子轩,你把我们‘公共编辑模式’的新手引导语音改一下。把这条录音,编进去。”
陆子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三天后,“声音树”平台更新了版本。
新用户在完成注册,第一次登陆时,耳机里听到的不再是甜美的欢迎语,而是那个孩子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因为我不想假装我很开心。”
紧接着,系统提示音才会响起:“您正在加入一个,允许你说‘不舒服’的地方。”
那个清晨,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苏明玥站在织光联盟旧址的办公室窗前。
楼下,她的妹妹苏明心正带着新一批学员,在街角做着访谈练习,阳光照在他们年轻而专注的脸上。
远处,一辆灰色的越野车正汇入车流,驶向城郊的乡镇,那是林景深的车。
她瞥了一眼手机,顾承宇的公开课表已经排到了这个月底。
而叶小棠的加密邮箱图标上,刚刚跳出了一个提示新线索的红点。
陆子轩的代码,仍在服务器后台静默地、不间断地运行着。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沉闷的世界,多出一些参差不齐的声音。
她笑了笑,转身,将那把代表着总负责人身份的办公室钥匙,轻轻放在了桌上。
手机里,那条早已编辑好,却迟迟未发送的群聊消息,被她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删除。
那条消息写着:“我不说了——你们继续说。”
她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的尽头,是明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她的肩头。
身后的大楼寂静无声。
但街角那家最大的连锁书店,橱窗里的巨型LED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一段最新上传的匿名录音。
那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内容却清晰无比。
录音的标题是:“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没再闭嘴。”
第一期“倾听工作坊”的成功,让苏明心收到了远超预期的报名申请。
她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筛选,为第二期挑选了十五名背景各异的学员。
就在开课前夜,她做最后确认时,鼠标在报名表的末尾停住了。
一个补录的名额。
报名信息很简单,姓名,年龄,职业一栏填的是“自由职业”。
但在“希望解决的问题”那一栏,只写了七个字。
苏明心盯着那七个字,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后脑。
那七个字是:我曾是“清源计划”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