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别等我说完(1 / 2)

信访局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像一只慵懒的巨兽,随着日头西斜,一寸寸吞噬着地面上的光。

苏明心就坐在那影子的边缘,身边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沉闷的寂静和远处车流卷起的浮尘。

她没有看身旁那个蜷缩在小马扎上的女人,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

视线,早已被太多媒体的镜头磨出了厚茧,此刻,她选择做一个纯粹的陪伴者。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正是那本凝聚了无数人无声呐喊的《未发送》。

指尖熟稔地翻动书页,停在其中一页。

那里,只有一行孤独的黑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我说我想死,他们说全公司都累。”

没有言语,她只是将书页摊开,放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小舟的母亲,那个连日来像石雕一样枯坐的女人,眼角的余光终于被那行字勾住。

她的目光从小舟模糊的遗像上移开,缓缓落在那本书上。

那是一种迟滞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注视。

忽然,一只布满薄茧、因过度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猛地伸了过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死死按住了那行字。

指甲深陷进纸页,仿佛要将那字句从书里抠出来,又像是要将自己的全部悲愤与不解,都灌注进去。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苏明心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能感觉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能量,正从那只颤抖的手掌下,无声地迸发出来。

这不是哭泣,不是嘶吼,而是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的共鸣。

在这一刻,她们不再是记者与受访者,而是两个同样被巨大悲伤笼罩的灵魂,通过一行冰冷的文字,触碰到了彼此最柔软的内核。

阳光彻底隐没,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给冰冷的建筑镀上一层虚假的温暖。

夜巡的保安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柱在两人身上晃了晃,语气带着程式化的疲惫与无奈:“阿姨,大妹子,天黑了,该回去了啊,明天再来吧。”

那母亲仿佛才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

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悲伤外的其他东西——一丝微弱的动摇。

她慢慢收回手,书页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指痕。

然后,她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就在苏明心以为这次无声的陪伴就此结束时,那只手再次伸了过来,却不再是按压,而是将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闪电般塞进了苏明心的手心。

“拿着。”

这是苏明心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等苏明心反应,她已拿起小马扎,蹒跚着汇入夜色中的人流,背影孤绝而固执。

苏明心摊开手掌,那是一张奖状的复印件,已经泛黄,边角磨损。

上面的红星依旧鲜艳,稚嫩的字迹写着“小舟同学,在本学期被评为‘学习标兵’”。

而在那光荣的背面,一排全新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一个人流着泪写下的遗言:

“我想你回家。”

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大学城,林景深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刚刚挂断电话,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

电话里,学生线人详细描述了信访局门前的“村妇静坐事件”,以及各大媒体闻风而动又无功而返的窘境。

“林老师,我们是不是该组织一次声援?哪怕是拉个横幅,也能让事情有点热度。”电话那头的声音年轻而激昂。

林景深看着窗外,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上冷峻的法条,声音平静无波:“声援只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别人博取流量的工具。她需要的不是呐喊,是体温。”

他没有组织任何形式的“官方”声援。

第二天,信访局门前,老槐树下,多了一个安静的身影。

一个法学系的女生,她不举牌,不喊口号,只是在母亲身旁不远处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民法典》,和一杯用保温杯装着的热茶。

第二天,换了另一个女生,带去的是一本诗集和一小袋橘子。

第三天,又换了一个。

她们轮流前往,像三颗沉默的卫星,围绕着那颗悲伤的行星,构建起一个无形的、充满韧性的引力场。

她们的存在,让那些试图用镜头消费悲情的鬣狗们无从下口,也让官方的监视变得索然无味。

第三天傍晚,林景深收到了一张照片,是其中一个女生发来的日记片段:“她今天走的时候,摸了摸我的手,很轻,像是在摸她儿子的头。她的手很凉。”

林景深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放进一个崭新的牛皮纸档案袋里,袋子侧面的标签上,他用钢笔写下工整的几个字:“基层司法观察站”。

而后,在档案袋的封面上,郑重地写下标题:

“非正式证言·001”。

几乎在同一时间,县信访局的值班室内,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在当天的值班记录本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添上了一行字:“当日来访记录补充:来访者人数:4,来访诉求:未知,具体行为:静坐。”

他不知道,这四个看似无关的人,已经构成了一个无法被现有流程定义的“案件”。

“顾教授,经过我们编委会最终讨论,决定将教材中关于‘认知波动模型’的案例,替换为更具指导意义的‘积极心理干预典范’案例。”

顾承宇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主编的话像是一颗被抛光过的石子,圆滑,却毫无温度。

他一手创立的,用以解释个体在极端压力下心理崩溃过程的“认知波动模型”,其核心案例正是小舟。

现在,他们要用一个粉饰太平的“典范”,来掩盖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满座皆是业内权威,他们或点头,或垂眸,无人提出异议。

沉默,是学术圈最坚固的墙。

顾承宇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主编宣布会议结束,他才缓缓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没有异议。”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但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编身上:“把‘典范’这个词,换成‘争议’。”

全场死寂。连空调的嗡嗡声都仿佛被掐断了。

主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顾教授,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顾承宇推开椅子,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我们的学生需要的不是一个被精心包装的标准答案,而是面对复杂现实时,敢于提问的勇气。告诉他们这里有争议,远比喂给他们一个虚假的典范更有价值。”

说完,他推门而出,将一室的错愕与难堪关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