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宇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她开始在饭桌上对她妈妈说‘我不饿’了——那是她第一次,学会拒绝。”
而在另一边,叶小棠的行动更加直接。
一通匿名电话,将她的注意力引向了一个偏远的乡镇小学。
电话里的人声音急促,称学校正在向家长推广一种“家庭和谐音频包”,要求孩子们每天定时收听。
叶小棠没有费力去追踪音频的源头。
她知道,这种自上而下的推广,源头往往难以撼动。
她选择了一个更巧妙的切入点。
她联系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师,以“关爱下一代心理健康”的名义,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亲子共听日”活动。
活动现场,孩子们和家长坐在一起,共同聆听那个所谓的“和谐音频”。
音频内容充满了正能量的口号和轻柔的音乐。
听完后,老师要求孩子们用画笔画下自己听到的声音。
大部分孩子画了太阳、笑脸、彩虹。
但在教室的角落里,几幅画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孩子画了一个嘴巴被打上巨大叉号的大人。
另一个孩子画了一扇被沉重门锁锁住的房门。
还有一个孩子的画上,一个小人的耳朵里,正流出鲜红的血液。
老教师走到那个画着流血小人的男孩面前,温和地问:“孩子,你画的这个,妈妈看到了会难过吗?”
男孩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听什么。她每天也在听自己的录音,录音里说:‘妈妈要坚强,妈妈不能哭’。”
这场无声的控诉,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力量。
“声音树”项目的后台,苏明玥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数据异常。
位于云南某高校的服务器节点,连续三周,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出现非正常的活跃高峰。
上传的内容格式统一,全是时长在五到十分钟的老人独白式录音。
她调取了部分样本,主题惊人地一致——“临终前没说的话”。
“儿子,爸对不起你,那年打你,手重了……”
“其实我晓得,你给我买的那个按摩椅,花光了你半年的工资……”
“我不想插管子,太疼了,也太丑了……”
这些迟暮的声音,像一片片枯叶,在深夜的数据库里无声飘落。
苏明玥没有惊动校方。
她知道,任何官方介入都可能让这个自发形成的“树洞”瞬间崩塌。
她让陆子轩写了一个轻量级的植入程序。
当系统检测到此类录音时,会自动在上传成功的页面,生成一条“对话补全建议”。
它不会代写,只是一个温柔的提示。
比如,在“我不想插管子”的录音下,它会提示:“你可以补充说:我怕你走,但更怕你痛。”
在“爸对不起你”的录音下,它会提示:“你可以回应说:爸,我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两周后,该节点发来一份匿名感谢报告:已有十二位子女在这些“建议”的鼓励下,主动与病危的父母,平生第一次坦诚地谈论了死亡。
其中一条留言写道:“我爸听完我录的音,抓着我的手说,这是三十年来第一次,我没打断他说话。”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苏明玥处理完工作,提前下班。
路过一个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时,一阵熟悉的声音让她停下了脚步。
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正是她姐姐苏明心不久前悄悄换进社区书店那台录音机里的声音。
它已经从那个小小的书店,流传到了这里。
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录音机放在中间,滴答,滴答,像是时间的脉搏。
一位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阿婆,缓缓开口:“我老头子走那天,救护车在楼下等着。他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让我说‘别走’。可我怕他舍不得,我怕耽误了,就大声跟他说,‘快去吧,到了地方别迟到’。他就……闭上眼了。”
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劝慰。
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着那滴水声,仿佛在听一场漫长的告别。
苏明玥悄然转身离开,冰冷的雨丝落在她的发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苏明心的消息。
点开,是一张照片。
社区书店那个透明的玻璃橱窗里,《未发送》的旁边,多了一个手写的、崭新的标签,字迹清秀而坚定:
“你说,我们听。”
苏明玥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回了一个字:好。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县城,一个刚放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进家门,将一台小小的录音机,悄悄塞进了他父亲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夜色渐深,城市的光晕将天空染成一片混沌的橘色。
苏明心锁上书店的门,准备回家。
今天信箱里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封信。
那是一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没有贴精致的邮票,邮戳的印记也有些模糊。
但那上面的字迹,清秀又用力,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想穿透纸背。
地址写得一丝不苟,确保它能被准确送达。
最让她在意的,是那个邮戳上几乎快要看不清的地名——一个遥远到在地图上都需要放大数次才能找到的边陲小镇。
她将信拿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信纸的厚度。
这不像是寻常的问候,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陈述。
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站在清冷的路灯下,静静地感受着那份来自遥远边境的、未知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