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过闸时船身摇晃,寻常窃听器早震裂了,咱们的'心织之音'靠震频传,倒成了护符。"
顾承砚的笔杆在指节间转了半圈。
前世看过的《申报》旧闻突然浮上来:去年端午,日商特务在米船夹层搜出抗日传单,却对满载纸钱的船连眼皮都没抬——毕竟谁会在意给死人烧的东西?
他抬眼时,苏若雪正摩挲着袖口那朵蓝染的并蒂莲,那是前日他亲手给她染的,"好算计。"他屈指敲了敲账册,"但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船。"
"青鸟。"苏若雪几乎是立刻接口,"他跟了陈阿婆三年,连日本人的暗桩都没摸清他的底。"
堂外传来青石板被踩碎的轻响,青鸟的灰布衫角先探了进来。
他抱臂倚在门框上,眉骨处那道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粉,"少东家要我当饵?"
顾承砚扯出张漕帮暗号图推过去:"明着押祭品船到苏州交界渡口,引便衣盯梢。
等船进太湖支流——"他用红笔在"鼋头渚"画了个圈,"故意让最上层的'祭品箱'落水。
你带人打捞两刻钟,那时真正的茧匣早被老漕帮换去运香灰的闷船了。"
青鸟的拇指蹭过图上的红圈,突然笑了:"好个调虎离山。
香灰船走夜航,舱底铺着三寸厚的炉灰,日本人的探子就算扒着船帮看,也只会当是给土地庙送的香火。"他把图折成小块塞进领口,转身时又顿住,"若雪姑娘,借你半块蓝印花布。"他指了指苏若雪袖口的染布,"闷船的船帆要补个补丁,得是你染的靛蓝——漕帮老舵只认顾苏织坊的手艺。"
苏若雪解下袖扣上别着的蓝布角,指尖在布边摩挲两下,到底没忍住叮嘱:"太湖风大,你多穿件夹袄。"
青鸟接过布时,指腹触到布料上还带着苏若雪的体温。
他垂眼应了声,再抬头时已恢复冷硬模样,大步跨出堂屋的身影被晨雾吞了个干净。
三日后的子夜,绣楼的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苏若雪正往《残音卷》里夹防潮的樟树叶,忽听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刚探出头,就见陈阿婆扶着楼梯扶手往上挪,枯瘦的手攥着团银丝,"若雪姑娘,银丝震了!"
银丝在陈阿婆掌心抖得像活物。
苏若雪冲下楼时撞翻了茶案,青瓷碎片落了满地也顾不得捡。
她扑到案前时,陈阿婆已将银丝绕在铜簧上——九声震颤,像春蚕啃过九片新叶,尾音却打着旋儿往上挑,正是前日送出的"沪火尚存"的回环。
"窖启三日,候丝引火。"苏若雪的毛笔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南京的备脉窖开了!"她抬头时,顾承砚正站在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漫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攥着块青铜牌,是顾家祠堂最深处的"火种碑"拓片,"他们接住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滚烫的热度,"现在,该我们把火种往江那边送了。"
陈阿婆颤巍巍摸出块丝帕,包起那团还在震颤的银丝:"老身去后巷烧柱香,给织娘们报个喜。"她弓着背往门外走,银簪上的碎玉在月光下闪了闪,倒像落了星子在头上。
顾承砚走到苏若雪身边,低头看她写的六个字。
墨迹未干,他伸手覆在"候丝引火"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纸背传到她指尖。"明日让赵五多备些银丝茧。"他的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他们定情时打的,"要让南京、武汉,甚至更北的织坊都听见——上海的织机,还在响。"
更漏敲过三更时,苏若雪摸黑走进"双承堂"账房。
今日盘账到子时,油灯突然"噗"地灭了,备用蜡烛在最里层的抽屉。
她摸着黑拉开木屉,指尖触到烛台的瞬间,窗外掠过道黑影。
她手一抖,蜡烛"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桌角时灭了。
"这灯..."她蹲下身摸蜡烛,指腹却碰到截细如发丝的东西。
借着重燃的烛火看,那竟是截嵌在烛芯里的银丝,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她眯起眼凑近,丝上的刻痕细得像蚂蚁爬过——是个"苏"字。
后巷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若雪的指尖悬在银丝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账房里的影子突然变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