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在第三刻发出异响时,顾承砚的指甲几乎掐进了琴身。
苏若雪原本垂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了藤椅扶手,指节泛白如骨,额角细汗顺着鬓发往下淌,喉间溢出半声闷哼。
他分明看见她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有那么一瞬,她的目光像穿过了他,直勾勾钉在院墙上——那里,那道模糊的影子正从砖缝里渗出来,不再是单纯的唇舌开合,两只手竟做起了提综甩梭的动作,食指与中指交叠如筘齿,无名指勾出纬纱的弧度,和织机上最熟练的机工分毫不差。
“若雪?”顾承砚压着嗓子唤她,琴音却未断,只是加快了半拍——这是他们约定的“稳神”变奏。
苏若雪的睫毛剧烈颤动,像被风吹乱的蝶翼,终于缓缓转回头看他,眼底的混沌却未完全褪去:“阿砚……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织机后面说话,说‘该收纬了’。”
墙影的手势突然加快。
顾承砚的目光从苏若雪脸上移到墙影上,右手仍在琴弦上流动,左手悄悄摸向袖中——那里藏着半块碎瓷片,是他特意磨尖的,此刻正抵着掌心,疼得清醒。
他数着影子手势的节奏:三长、两短、再三长,腕骨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将序列刻进记忆里。
当最后一个手势收在“挑花结本”的定式时,墙影“滋啦”一声像被风吹散的墨,苏若雪猛地松了攥着椅子的手,指腹上全是月牙形的红痕。
顾承砚立刻搁下琴,两步跨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发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别怕,是新的线索。”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倒出两颗琥珀色的药丸塞进她嘴里,“这是张婆婆给的镇心丹,含着。”
苏若雪含着药,苦得皱了皱眉,却抓住他的手腕:“墙影……是不是在教我什么?”
“是密码。”顾承砚转身从书案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执钥者手札》,封皮上还沾着苏夫人临终时的血渍。
他快速翻到“织工手语”那章,指尖顺着墨迹滑动——三长是“经”,两短是“纬”,再三长是“综”,合起来竟是组坐标:“法华镇,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廿八,寅时三刻。”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掀开门帘,夜风吹得烛火摇晃,他腰间的驳壳枪擦着门框发出轻响:“顾先生,码头上截到个鬼祟的送货郎,搜出张染坊地图,说今晚会有人去法华镇取货。”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两下,目光扫过苏若雪:“若雪,你留在织坊,让阿桃守着,门窗都闩死。”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青衫套上,转身对青鸟道,“带二十个兄弟,骑马去法华镇废弃染坊,见机行事——但记住,要活的转码机,死的人。”
苏若雪突然拽住他衣角:“阿砚,小心。”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等我回来给你煮酒酿圆子,加双份桂花。”
寅时未到,顾承砚的书房已经被烛火照得透亮。
他捏着张电报,是青鸟从法华镇发来的:“染坊查获铁箱机,内有苏小姐琴音三百段,背面刻‘母音育女,女音饲母’。”
“母音……苏夫人?”苏若雪捧着那行字的拓本,指尖发抖,“他们是要用我的声音,去激活我娘当年的实验系统?”
顾承砚将电报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苏夫人烧了所有记录,但系统核心可能藏在某个地方。他们想借你的声音当钥匙,可钥匙一旦插进锁孔……”他没说完,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所以明天寅时三刻,你要‘失控’。”
苏若雪抬眼:“什么意思?”
“我让人在密室装了留声机,会播放你提前录好的‘疯癫版’《归络调》。”顾承砚从暗格里取出根拇指粗的铜管,管壁上密密麻麻钻着细孔,“我藏在隔壁暗格,用这管子把真琴音导出去——他们要收错误信号,我们就喂他们吃错药。”
苏若雪突然笑了:“阿砚,你这法子像极了那年在苏州河,你用假账本子引日商入套。”
“那时是为了顾氏绸庄,现在……”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为了救你,救所有被他们当钥匙的人。”
寅时二刻,密室里的檀香烧到了最后一寸。
苏若雪端坐在琴前,月白衫子被烛火映得发亮。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盖泛着珍珠似的光泽——这双手从前拨算盘,后来弹《归络调》,现在要弹给藏在暗格里的顾承砚听,弹给躲在阴影里的敌人听。
窗外的月光突然漫进来,照亮青砖地面。
苏若雪正要抬手指弦,余光瞥见地上的影子——那道本该和她动作同步的黑影,竟先她半拍抬起了手。
影子的指尖悬在虚空中,轻轻一勾——
“叮。”
琴弦震颤的余音里,苏若雪听见暗格方向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
她知道,顾承砚此刻一定攥紧了铜管,喉结动了动,把那句“若雪”咽回了肚子里。
而在密室之外,某处阁楼的留声机“咔嗒”一声,开始转动。
(顾承砚后来反复回放密室监控时才发现,那个提前响起的琴音,根本不是来自苏若雪的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