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想找一个继承人,来接替天司之主的位置,那你或许找错了人。”卫青檀道,“我没有能力接管天司,而且,至今为止我也不明白,天司到底因何而存在,难道只是为了为难玄门八家么?既然祖师爷早就料到,八家后代会出歪苗,譬如越清流,李寒江之辈,那为何天司不及早干预,任由他们长歪,以至于养成了如今这般德行?”
“天司的职责,只在监管,而无教养,八家怎么教育子弟,又任命谁接任宗主之位,天司无须干涉,只要确保八家之间,相安无事即可。”温罗道,“若是有谁家出了祸源,天司自当秉承使命,加以惩治,以防八家之间自相残杀。除此之外,守护苍生是仙门之事,与天司无关。”
也就是说,天司就相当于是诏狱,祖师爷相当于是皇帝,而玄门八家,乃至于依附于八家的宗门家族,就是官员。
高官有罪,皇帝下诏问罪命诏狱捉拿。
所谓的秉承使命,也都是秉承祖师爷的遗训。
就像诏狱只为皇帝问罪官员服务,并不为其他官员或是百姓效命。
与其说天司凌驾于玄门之上,或者是和玄门同一阵营,不如说是牵制。
以天司来牵制玄门八家,从而维系玄门之间的和平,只有玄门之间和平了,那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过。
否则一天到晚打打杀杀,宗门之间为了争夺地界,法器灵宝,甚至是机缘,而大打出手。死伤无数的何止是修士,苦到最后还是无辜的百姓。
卫青檀大概是明白了一些。
怪不得天司一天到晚只盯着玄门八家,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仙寮又怎么说?”卫青檀问,“越清流临死前说过,仙寮是自在观奉了天司之命建立起来的。纵然天司并无职责管百姓的死活,难道就纵容仙寮弟子肆意抓走凡人,甚至是……是当作炉鼎,以供取乐和修炼?”
“仙寮确实是我命越清流建立起来的,但初衷并非是奴役百姓,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监管玄门而已。”温罗解释道,“仙寮所抓的犯人,多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既是修真界,少不了一些恩怨情仇,若每个修士都仗着自己修为高,而肆意屠城或者灭族,闹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时候苦的还是无辜的凡人。”
毕竟凡人没什么自保之力。
如果真的放纵,那修真者杀凡人就跟玩一样,说屠就屠,说灭就灭,人命如草芥蜉蝣,不值一钱了。
“警醒而已。”温罗依旧面无表情,曲指漫不经心地轻点轮椅扶手,“我不能离开天司,有些事也是吩咐底下的人去做。此前倒是被越清流那个狗东西给蒙骗了。但据我所知,仙寮这些年并非一味行恶,也是做了一些福泽百姓之事。”
事情确实如此。
越清流这些年也不全然行恶,到底是正道弟子出身,对属地百姓好得没话讲。
从来就没听说有谁敢在自在观地界寻仇,动不动血洗一个宗门,或者是屠戮一座城池。
从未听说。
他建立的仙寮年年都不知道除了多少害人的妖鬼邪祟。卫青檀之前在蜀中转悠过,在荒郊野岭睡大觉,从未遇见什么邪祟。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面对修真者并未表现出任何惶恐。
哪怕是修真者带着灵宠,公然在人间游荡,也不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因为他们都知道,不会有谁敢当街纵容灵宠行恶,因为他们是蜀中的百姓,归自在观管辖。
也不怪天司会错信越清流,确实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挺好,而且也会恭维人,对刑首和鹰使们都相当客气。
还各种设宴款待。
哪里像苍云秋,话不投机便动手,懒得同他们废话。
这么一比较,如果卫青檀是天司的人,且不知道详情,也会比较偏信越清流。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越清流当初心狠一点,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只怕他如今还在修真界逍遥,混得如鱼得水。
这次虽说天司召集了玄门八家的亲传弟子前来,但实际上无双月根本没来,只是派了个小道士来。
八成不是亲传弟子,但天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问责无双月。
只怕就是体恤自在观突逢厄难,急需整修。
反倒是把即将接任天音阁的元琅传唤来了。
温罗对此解释说:“我此番传唤你们来,并非为难你们,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考察一番,看看你们是否有资格接任你们师长的位置。”
“当真没有一点出气的成分?”卫青檀问。
“并非出气,而是立威。”温罗淡淡道,“否则天司威严扫地,将来谁还会畏惧天司?由得你们胡闹,以后苦了百姓,错还往天司推?”
卫青檀正色道:“以暴|力来迫使大家屈服,并非诚服!”
“你年纪尚小,你不懂。畏惧远比诚服更加重要。再者,无须他们,也包括你心服口服,只须畏惧,从骨子里乃至灵魂深处,畏惧天司这个地方。只有心存畏惧,行事才会有所顾忌。”话到此处,温罗还反问他,“我且问你,你是诚服你师尊多些,还是畏惧多些?”
矛头一下子指向了自己。
卫青檀顿时哑然了。
平心而论,还是畏惧多一些。
每次一看见师尊的冷脸,他就忍不住瑟瑟发抖,明明师尊并没有怎么着他,不打也不骂,但他就是怕。
这可能就是上位者的权势,以及长辈的威压。
似看穿了卫青檀的心思,温罗又道:“仙尊尚且用权势和威严约束弟子,更何况是天司?”
提及仙尊,温罗的语气骤寒,“苍云秋莫不是想反天司?”
“绝无此事!”卫青檀神情一凛,赶紧道,“此前都是我年轻,行事鲁莽了些。师尊只是为了袒护我,所以才会跟天司的人|交手,绝非有反天司之心!”
他可没忘,原文里的苍云秋曾经被押解上了天司的审判台,直接被打废了。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即情绪激烈起来。
“你急什么?”温罗轻敲扶手的动作停顿,定定审视着少年的脸,片刻后,得出个结论,“在你心里,仙尊比左栏玉重要,而左栏玉比陆北辰重要,可对?”
卫青檀瞬间心脏狂缩,下意识握紧拳头,生怕被猜出了心思,尽量保持镇定,勉强道:“那是自然,仙尊对我有养育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把他当最亲近,最敬爱的长辈。”
“只是长辈?”
“是!”
片刻后,温罗才低叹一声:“最好如此。”
否则他与卫青檀之间的父子之情,只怕要就此斩断。
亲手把儿子送上审判台受刑,血溅当场,筋骨尽断,那种场面光是想一想,温罗都隐隐有些窒息。
“若是他泉下有知,你拜了苍云秋为师,只怕要不得安息了。”
“谁?”卫青檀惊问。
“你的母亲。”温罗道,“不过,我并不想让你认他。”
不等卫青檀再问,他就给出了解释,“因为……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疯子。”
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愿意委身于人。
在几个男人之间周旋,偏偏又那么美,让人根本恨不起来。
“你很优柔寡断。”温罗道,“很难取舍对么,那不如我帮你一把。”
卫青檀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年轻人之中,到底谁最爱你。”温罗道,“宝物,尤其是珍宝,就该被争来抢去。我不怪你被这么多人觊觎,因为你就是无价之宝。”
“但他们之间,若有谁想真正得到你,必须付出异常惨痛的代价。”他道,“否则,纵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你的。”
“如果你敢伤害我的师兄们,包括玄羽,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卫青檀攥紧拳头,咬牙道。
“别紧张,只是试探,或许过程很痛苦,但必定会有所成长。”温罗道,“他们就是过得太顺了,一个个都不知天高地厚。将来怎么执掌宗门?”
“你到底要做什么?!”卫青檀隐隐觉得非常不安,一直以来都特别担心身边的人会受伤,当即急切询问。
“我说了,不必紧张。”温罗忽而勾唇冷笑,“我会证明给你看,只有父爱最无私。”
“不行!”卫青檀不能接受。
但温罗此意已决,绝不可能改变。面对卫青檀的惊恐,他真的像一位父亲一样,生疏,严肃,却也慈爱地将人拉近身边。
施法让人跪坐在地之后,才伸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膝上。
轻轻抚摸卫青檀的头发,依旧用的腹语,低声道:“……虽然我从前不知你的存在,但我很爱你。”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你的存在。”
“也比任何人都渴望你的降生。”
……
“万幸。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
卫青檀原本心慌意乱,却渐渐在他的安抚之下,心情平复。他能感受得到,温罗对自己没有恶意。
也能清晰感受到,温罗想给予他父爱,只是第一次当父亲,没有经验,所以非常生疏。
但即便生疏,温罗还是尽量温柔。
就仿佛在此刻,他不是什么冷酷无情的天司之主,也不是铁血典狱长,就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与亲生骨肉分离多年,终于团聚的人父。
“……我会好好爱你。”温罗毫不掩饰自己对卫青檀的父爱,一遍遍抚摸儿子的头发,一遍遍地告诉他,“会弥补你,疼惜你…”
卫青檀穿书之前,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父爱。唯一的父爱也是穿书后,从苍云秋身上得到的。
因此,他头一回感受到,不沾染一丝情|欲的,最纯粹的,长辈的疼惜。
可这份父子之情,依旧是他冒充了别人,卑劣窃取来的。
而偷来的东西,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卫青檀合上双眸,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会死得很难看罢。
要是被温罗发现,自己只是个冒牌货,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罢。
原主会回来么?
卫青檀心惊胆战地想。
师尊真的能放下从前的小徒弟么?
师尊每天都在忙什么呢,虽然卫青檀从来都不问,但他隐隐察觉得到,师尊还在找。
师尊还在找原来的徒弟,从未有一刻放弃。
————
与此同时。
苍云秋已经通过水仙剑,找出了小徒弟的下落。
竟是被人封印在了深海之底,若非有水仙剑的指引,苍云秋万万想不到,小徒弟居然还活着。
更没想到,他居然被人藏在了海底最深处的巨型贝壳之中。
水仙剑原本早在云陵时,就被仙主拿走了,之后仙主自焚,剑就下落不明了。
后来苍云秋就送了卫青檀一把郁离剑,当时烦事缠身,一时半会儿顾不得继续寻找水仙剑的下落。
竟不曾想,在卫青檀离山之后的第二天,消失许久的水仙剑,竟凭空出现。
并指引着苍云秋来到了一处海域,之后就一头扎进了深海。
待苍云秋追过去时,便在海底深处,发现了躺在巨型贝壳里的小徒弟。
他将小徒弟救走了,带回了问剑宗。
不好声张,秘密将人暂且安置在洞府中,为其疗伤。
经过苍云秋的查看,小徒弟应该遭受过重创,身上很多伤,又在海底昏睡了太久,身体各处器官都陷入了“假死”。若想唤醒他,自然须得以灵力灌输,温养着他身上的各处器官,尤其是金丹。
太长时间没有运转,如今灵力少得可怜。
非一两日就能调养好。
苍云秋借口闭关,实则日夜守在小徒弟身边,看着熟悉的面庞,此刻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地躺在石床上。
身上还穿着竹青色的弟子服。
腰间挂了玉佩,荷包,还有香囊,以及一些漂亮的佩饰,连头发上也是。用小铃铛编了几条细细的长辫子。他那么爱美,纵然在山上只能穿弟子服,也尽量把自己打扮得特别一些。
瞧着非常清瘦,比卫青檀还要瘦。
卫青檀被苍云秋娇养着,虽然看着瘦,但抱起来很柔软,也能摸到一点肉。
但苍云秋把这个徒弟抱回来时,只觉得特别轻,也很僵硬。
瘦得就一把骨头了。
非常可怜。
一定是在外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如今他回来了,苍云秋断然不会一直关着他,或者把他赶走,到底是自己养育了那么多年的徒弟。
可是……
那个孩子怎么办呢。
那个孩子如今还在天司游学,一旦回来后,发现正主回来了,他会怎么想?
左栏玉又会怎么想?
其余人能接受么?
苍云秋思绪万千。如今人间已然入秋,再过不久,就是小徒弟的生辰了——其实准确来说,并不是真的生辰。
小徒弟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连年岁也是当初左栏玉摸骨时,推测出的骨龄。
左栏玉很偏爱他,就把遇见他的那一天,当成了小徒弟重获新生的日子。
每年人间大雪纷飞时,左栏玉都会给小徒弟办一场庆生宴,邀请几个师弟师妹,热热闹闹聚一聚。
去年小徒弟过生辰时,苍云秋已经闭关了,并不清楚。
但前年小徒弟过十五岁生辰时,左栏玉送了他一身非常漂亮的衣袍,红色的。小徒弟穿上后,特别神气,还扎上了红发带,戴着厚厚的白色狐毛围巾,以及毛茸茸的手套,蹦蹦跳跳在雪地里堆雪人。
还因为跟左栏玉他们打雪仗时,雪球砸到了陆北辰,被陆北辰追着满山跑,最后他还跑去找了苍云秋,哭得跟花猫一样,跳着脚告状,说师兄又欺负他了,揪着他的衣服,把他的头按在了雪地里。
还折了根竹子,抽了他好几下。左栏玉他们都没拦住的。
那时小徒弟脸上头发上都是积雪,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冻的,脸红通通的。当时苍云秋知道定是小徒弟先惹事,故意拿雪球砸陆北辰。还恶人先告状。
但思及是小徒弟生辰,便没有刨根究底。只是送了一颗夜明珠,小徒弟就欢欢喜喜地捧着珠子,又出去打雪仗了。
但很快又回来,哭着说陆师兄又欺负他,把雪塞他衣服里,冷死了。
每年小徒弟过生辰都这样,一时哭一时笑的。
细想起来,从小如此,打打闹闹的,总没个安生的时候,但也无伤大雅。
毕竟都是小孩子。
今年左栏玉肯定还会给卫青檀过生辰。
到时候必定会来很多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年的生辰宴,只怕不好过了。
苍云秋定定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小徒弟。
半晌儿后,沉沉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