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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截虹(1 / 2)

腐朽的人类帝国,每天都在摇摇欲坠

但腐朽的帝国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千年

它太过于庞大了,那些想毁灭它和拯救它的都过于绝望

暮色像一块发霉的绸缎,缓缓沉入永宁宫的琉璃瓦。九重檐角的铜铃早已锈成暗绿色,风穿过时发出的不再是清音,倒像是某种巨兽喉管里淤积的黏液。我蹲在含元殿的丹墀下数着裂缝,第三十七道裂痕里凝结着半片前朝的鎏金瓦当——天启三十七年,我曾祖父在同样的位置见过同样的锈迹。

“陈先生又在这儿数裂缝?“小太监捧着鎏金盆经过,盆里浸泡着褪色的龙袍。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撞在铜盆边缘,发出空洞的回响。我记得七年前他刚进宫时,玉佩还是青玉雕的瑞兽,如今已沁出层白霜似的沁斑。

我往龟裂的石阶上啐了口唾沫。那唾沫落地时竟凝成细小的冰晶,在暮光里折射出诡异的靛蓝色。这两年京城的霜降越来越早,去年冬至日我在太庙香炉底发现冰碴时,钦天监正为星轨偏移的事跪碎了三块膝盖骨。

“陈阁老!“尖利的嗓音刺破暮霭,新任的盐铁使骑着青骢马踏碎满地枯叶。他官袍上的獬豸补子沾着可疑的油渍,想必又是从醉仙居醉醺醺出来。我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金鱼袋,忽然想起永昌七年的黄河决堤——当时也是这般金碧辉煌的鱼袋,挂在淹死在龙舟上的三皇子腰间。

子时的梆子声敲到第七声时,我总能在宣政殿后闻到铁锈味。那味道顺着御沟的水流漫过来,裹挟着尚食局发馊的羊羹,混着羽林卫甲胄上凝结的血痂。有次我循着味追到太液池,看见池底沉着成山的奏折,纸页间游动着磷火似的绿光。

“这是前朝昭明三年的《盐铁疏》。“小太监不知何时凑过来,指尖捻着片泛黄的绢帛,“那年户部尚书在御前摔了药杵,说盐引都被蛀虫啃空了。“他袖口露出半截腕子,皮肤下蜿蜒着青紫色的血管,像是老树根穿透腐肉。

我望着池中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笑。这具六十二岁的皮囊里栖居着七个朝代的魂灵:永徽年间我在终南山采过药,开元盛世给贵妃研过胭脂,会昌五年替阉党誊抄过《杀生律》。最荒唐的是广明元年的某个雨夜,我亲眼见着当朝宰相在佛堂供桌上与波斯舞姬行房,而供奉的鎏金佛像正用琉璃眼珠冷冷俯视。

“先生看这月色如何?“盐铁使不知何时站在回廊阴影里,官靴碾碎了满地月光。他解下金鱼袋抛过来时,我闻到浓烈的龙涎香混着尸臭——就像永隆元年那场瘟疫,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漂满裹着锦缎的尸首,而东市某位胡商的宅院里,二十七个侍妾正在用胭脂描画腐烂的嘴唇。

我在武库发现了那具骸骨。

它蜷缩在墙角,指骨深深抠进龟裂的榆木盾牌。铠甲缝隙里结着晶亮的盐粒,胸甲上的饕餮纹被血垢糊成模糊的团块。当我用铁锹撬开锈蚀的箭囊时,数百支铁箭突然倾泻而出,箭簇上凝结的暗红色物质簌簌剥落,在砖地上拼出半幅星图。

“这是神策军最后一次出征的遗物。“小太监往骸骨嘴里塞了块薄荷糖,糖块立刻被尸蜡包裹,“当年他们去讨伐渤海国,却在渤海湾遭遇了海市蜃楼。“他脖颈处的尸斑突然蠕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下钻出,“有个幸存者说看见海面上浮着青铜巨门,门缝里伸出长满鳞片的胳膊。“

我摩挲着箭囊内侧的铭文。永徽三年的匠作监刻着“百炼钢“,可此刻铁器脆得像威化饼,稍用力就崩落片片铜绿。有次在司天台翻检典籍,我见过太史令用银针挑出《天工开物》里的蠹虫,那些虫蛀出的孔洞,竟与此刻箭囊上的裂痕严丝合缝。

“先生听见没有?“盐铁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掌纹里嵌着层晶状体,像是某种矿物结晶,“地底下有东西在咬铜钉。“我们脚下的地砖开始震颤,含元殿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小太监的薄荷糖突然炸开,糖丝在空中凝成细小的青铜齿轮,叮叮当当落进御沟。

我在史馆的暗格里找到了《天工残卷》。泛黄的竹简浸透了水银,每个字都在渗出银亮的泪滴。当指尖触碰到“永动机“三个字时,整座书架突然向地底沉去,露出螺旋状的甬道。石壁上密布着人面浮雕,他们的嘴部被铁蒺藜贯穿,眼眶里嵌着仍在转动的铜珠。

“这是玄宗年间特制的转经筒。“小太监的影子在墙上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黑影,“当年有方士说只要让铜珠永远转动,就能锁住龙脉。“他忽然掀开兜帽,露出布满鳞片的头颅,“可惜龙脉早被咸阳宫地下的青铜树吸干了。“

我数到第一千三百个铜珠时,终于看清它们表面蚀刻的铭文。那些蝌蚪文记载着骇人的真相:大业三年冬,有司以童男童女三百人,铸成九重青铜齿轮,埋入太极宫地脉。从此帝国的命数便与这噬人机关相连,每当齿轮卡涩,便有边关告急;当锈迹漫过齿槽,便有妃嫔自缢。

“先生看这个!“盐铁使的指尖滴着黑血,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里嵌着枚青铜齿轮,正随着心跳的频率缓缓旋转。他身后浮现出无数持灯人影,那些灯盏里燃烧的竟是凝固的琥珀,每粒琥珀中都封印着张扭曲的人脸。

寅时的更鼓声里,我站在勤政殿的露台上。东方泛起蟹壳青时,我看见整座长安城正在缓慢倾斜。大明宫的鸱吻向西倾斜十五度,曲江池的倒影与终南山的轮廓线悄然错位。含元殿前的铜龟缓缓张开嘴,吐出块刻着“开元通宝“的铜钱,钱孔里爬出成群的青铜螨虫。

“该换药了。“小太监端着鎏金盆出现时,盆中血水正漫出细小的齿轮。他往我溃烂的右腿敷药时,膏药里混着的不是草药,而是某种闪着金属光泽的粉末。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粉末的形状——它们分明是缩小版的青铜齿轮,每个齿槽都嵌着纳米级的铭文。

盐铁使在日晷方向呕吐时,喷出的秽物里竟悬浮着微型编钟。那些青铜乐器奏响的音符,与地下传来的机括声形成诡异的共鸣。当最后一声钟鸣消散时,我看见他的眼白上浮现出齿轮状的血丝,瞳孔深处旋转着缩小了千万倍的紫微垣星图。

暮色再次降临时,我在宣政殿的铜鹤灯里发现了异样。灯芯燃烧的不再是鲸脂,而是无数扭动的青铜小蛇。当它们烧成灰烬时,灰烬聚集成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我伸手触碰的瞬间,灰烬突然聚成幼童的手掌,将我腕间的动脉咬出一排细小的齿痕。

我在含元殿的裂缝里藏了坛太白遗酒。当咸通九年的秋雨渗入裂缝时,酒坛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启封时涌出的不是酒香,而是裹挟着青铜碎屑的黑雾。雾中浮现出八个穿圆领袍的陶俑,他们用指甲刮擦着喉管,刮下的碎屑在空中凝成“天宝十四载“的字样。

“先生该走了。“小太监的裙摆滴着铜绿溶液,那些液体落地后竟长出菌丝状的青铜须根。他掀开地砖露出幽深的竖井,井壁嵌满人面陶片,每张脸上都凝固着不同的惊恐表情。

我最后望了眼太液池。池面结着层薄冰,冰下封冻着无数青铜齿轮,它们咬合处渗出的黏液正将冰面染成暗红色。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我看见整座长安城突然拔地而起,地脉深处传来齿轮卡死的尖啸。那些盘踞千年的青铜根系刺破地壳,在晨光中舒展成遮天蔽日的齿轮森林。

盐铁使的狂笑混着齿轮咬合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先生听见了吗?这才是帝国真正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某种巨大的金属物体正从我们头顶碾过。当尘埃落定后,我看见含元殿的丹墀上插着半截青铜指针,指针阴影所指的方向,正是永宁宫那尊最早生出铜绿的日晷。

咸通二十三年的雪特别大。我蜷在武库的角落,看雪花穿过破败的穹顶,在积尘上烙出细密的纹路。那些纹路逐渐组成幅星图,其中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太极宫遗址。当第一片雪花融化时,我腕间的齿痕突然开始渗血,血珠坠落在积尘上,竟蚀出个微型的双环齿轮。

远处传来编钟声。我数着心跳等待齿轮咬合的节奏,当第一千零八声钟鸣响起时,地底突然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含元殿方向升起道青铜光柱,光柱中浮现出巨大的齿轮组,每个齿槽都嵌着历代帝王的玉玺。当光柱扫过永宁宫时,我看见那尊最早的日晷正在融化,铜液汇聚成溪流向东,所经之处生出带着铜腥味的野蔷薇。

子夜时分,我在武库的铜镜里看见自己变成了青铜像。冰冷的镜面映出无数个重叠的身影:采药的山民、研妆的宫娥、铸剑的匠人、溺亡的嫔妃。当最后面那个身影——那个握着毛笔的史官——也化作铜锈时,我听见整座长安城发出满足的叹息。那些盘踞地脉的齿轮终于咬合到位,帝国的轮廓在月光下变得清晰可辨:它既非青铜铸就,亦非血肉所成,而是由亿万人的执念凝结成的、永不停歇的精密机械。

地底传来锁链重新绷紧的声响时,我正用指甲在铜镜背面刻着什么。或许是想写下某个年号,又或许是想要描摹某个女子的眉目。但最终留在镜面上的,只有半枚模糊的齿轮印记——就像此刻悬在太极宫遗址上空的,那轮被铜绿侵蚀的新月。

时光之神花辞树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周汾漪:你觉得是九界门门主修庆吗?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为你报仇。

周汾漪不语,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漪魄截虹”。

梧桐叶影在青砖地上碎成斑驳的金箔,周汾漪望着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七枚铜舌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像极了那年姑苏寒山寺外,他亲手钉入梧桐树干的七枚青铜钉。风掠过回廊时,那些铜钉仍在记忆深处震颤,发出与今夜同样的泠泠声响。

“桂魄香混着铁锈味。“花辞树斜倚着冰裂纹窗棂,素白广袖垂落如流云,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她将玩弄多时的玉骨折扇收拢,扇骨上“九界“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森然青芒,“门主今日在观星台擦拭他的陨铁杖,杖头悬着的琉璃灯映得他眉骨像淬了毒的霜刃。“

周汾漪的剑穗微微颤动。漪魄截虹在月光下流淌着靛青色剑芒,剑柄螭纹的逆鳞正抵着掌心。三年前那个雨夜,修庆的陨铁杖也是这样映着电光,将师尊临终前未说完的话碾碎在泥泞里。他记得雨珠顺着杖身滚落,在那人绣着金线云纹的靴底碎成血色的涟漪。

“西厢第三根廊柱。“花辞树忽然用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符,朱砂在月光下竟泛着诡艳的靛蓝色,“当年你师尊用陨星砂混着鹤顶红刻的避尘咒,如今该褪得差不多了。“她轻笑时颈间银鱼佩叮咚作响,那是去年秋猎时他亲手系上的,用的是从修庆箭囊里偷来的狼牙。

廊下的铜鹤香炉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周汾漪按住剑柄的指节泛白,三年前师尊陨落那日,镇魂铃也是这样在暮色里呜咽。他记得修庆的云纹靴踏碎满地血珠时,琉璃灯映得那人眼角泪痣红得妖异——就像此刻花辞树耳垂上摇晃的珊瑚坠,殷红欲滴。

“霜降那日我去过长生塔。“花辞树忽然将茶盏推过,盏底沉着半片染血的银杏叶,“塔顶的铜漏壶第三道刻痕里,嵌着半枚你师尊的牙齿。“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扇子,扇面绘制的并蒂莲在月光下裂成两半,“门主每逢月晦都要用陨铁杖敲打塔基,说是要震醒地底沉睡的......“

剑光乍起时,花辞树旋身避开,广袖扫落案头镇纸。青玉镇纸坠地碎裂的声响中,漪魄截虹的剑气在月光下划出靛青弧线,将她鬓边珊瑚坠削成两截。断坠坠地时发出清响,像极了那年他们在洛水畔埋酒坛时,玉簪坠入冰河的声响。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花辞树用扇尖挑起半片残坠,血珠顺着珊瑚纹理缓缓游走,“三年前你师尊咽气时攥着半块鱼形玉佩,后来我见过修庆腰间悬着的,正是另一半。“她忽然逼近,发间冷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只是那玉佩的纹路,分明是你母亲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