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具死尸被扔进挖好的泥坑里,随着抬尸人无声工作,一具具尸体逐渐累积,泥坑渐渐填满。泥坑旁边,几个精壮汉子正在挖新泥坑。
抬尸人忧心忡忡的对他的帮手说:“去找官兵要几根干木头来,再找点草,得赶紧把这些尸首烧了。”
稍远处,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舀起铁锅里的汤药,盛入碗中,递给排队等候的灾民。直到眼前的大爷喝完把碗还回来,他才能再次盛药。
一个四处帮忙的壮硕汉子在躺着、坐着的灾民当中高声嘱咐:“乡亲们,吃的喝的,一定要煮熟了,烧开了再吃。不忌口,是会吃死人的!肚子疼,发冷发热,就去那边排队喝药!”
两个男人坐在不远处,削瘦的人没好气地说:“受灾的人那么多,咱们的粮、药能撑几日?”
另外一个稍微高点,壮些的人叹了声,说:“能撑几日是几日,南凉发大水,朝廷不会坐视不管的。我也给唐姑娘传了书信,她应该会来帮忙。”
削瘦的人苦笑出声:“我的哥呀,人唐姑娘在北凉呢。那儿到处打仗,哪里抽得出空来……朝廷…如今皇上都陷在北凉,皇子诸将和我们一同受困,指望个屁。”
男人敲了一下瘦子的脑袋:“那我们干脆等死好了?话不能这么说。”
“对对对,我们是仁安堂的,得救人,不能见死不救。”瘦子泄气地说:“花钱买药买粮,成天往死人堆里跑,像我们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几个。”
“少抱怨,我们的命都是堂主给的,要不然早饿死了。”男人不耐烦道:“歇息够了,起来干活。”
说罢,男人和瘦子起身搜罗人群中的已死之人。洪水过后,就是这些尸首最要紧。臭了,烂了,会死一片人。
另一头,姚文渊在做最后的清点人数。三位将领,三百一十九名兵士,两百七十六个灾民,包括他在内,共计五百九十九人。按计划,他们将在牛心山口阻击妖兵,死战不退。
面对响应号召的凉州人,姚文渊泪眼含笑:“你们都是大丈夫,有骨气!”
面对他的旧部,他的爱将,姚文渊则说:“弟兄们,你们随我征战多年了。赏田的赏田,升官的升官。今日就当是本王求你们,再陪我一回,杀个痛快!”
对剩下的几位老将,他说:“拜托诸位了。”
对他那三个泣不成声的弟弟,他把他们聚在一起,轻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们都知道,二哥就是喜欢打仗,就是喜欢去前线杀妖怪。还记得在崇文堂读书那会儿,二哥说过什么吗?”
文曦、文承、文安皆是咬牙哭泣,难以回答。但他们都知道,那是句豪言壮语。
“不杀满一千个妖怪,绝不下马。”姚文渊一字字说出来,思绪短暂地飘回了那段少年时光。那时候,六兄弟一起在学堂里读书、打闹,有说不完的壮志,道不尽的雄心。父皇偶尔经过,装作不满意的样考查课业。
“你们要平安回京,告诉太子,告诉我们的大哥,一定要保住江山社稷。”
“二哥走了,你们保重……保重!”
同光二十年四月初八,晋王移交兵权,率义军北上抗敌。将领郭恒接过兵权,指挥兵士、灾民打造船只,赶赴秋雁原。
……
傍晚天空不见夕阳,毡帐外飘着细雨,凉飕飕的。
毡帐里是热热闹闹的,火盆上摆着铜锅,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冒泡,羊膻味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年轻人拿钳拨开炭火,旁边的小伙子卖力扇风。
“成了!”扇风的小伙子丢开扇子,拿起大盘和铁叉,往铜锅里叉起一条鲜嫩羊肉装进盘子。在他把盘子递给少女时,毡帐里最年长的老奶奶慈笑着说:“第一口羊肉要给尊贵的客人,姑娘你就收下吧。”
红发少女接过大盘,微笑着对小伙子说了声谢谢。
小伙子呆呆地笑了两下,退回聚在毡帐角落等待吃羊的孩子们当中,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孩子们嬉笑着,拿他的举动开玩笑。
看着少女吃下羊肉,拨炭的年轻人说道:“哈哈,味道不错吧,在中原可吃不到这种风味的羊肉。”
少女连连点头,俊朗年轻人从铜锅里叉起一条羊肉,说道:“唐姑娘,叫外面那位姑娘进来一起吃吧。”
唐灵以不吃荤腥为由,代萨哈雅婉拒了。事实上,萨哈雅是李无痕用泥土造出来的,身体里面只有魂魄,用不着吃东西。
老奶奶说:“草原夜里风大,叫她进来吧。我们这还有莜麦做的糌粑,你们是我们的恩人,不能亏待了。”
“萨哈雅,快进来吧。”
“来了来了。”
生前就是北凉人的萨哈雅进了毡帐先给长辈行了屈膝礼,然后坐在唐灵身边,接过装满糌粑的盘子,拿起一个细细咀嚼。
老奶奶满意地笑了,叫年轻人给她捞点羊杂出来。随后,孩子们也都围了上来,一个接一个从锅里捞羊肉吃。
萨哈雅小声说:“张善的鹰寄信来了,他说南凉发大水,好多人受困了。”
唐灵无声点头,接过递来的羊汤。
草原的少男少女们很少见中原人,尤其是红头发的中原人。他们性子直,顾忌少,一个个递来好肉,或是端上自己做的奶酪、酥油,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年轻男人说:“感谢姑娘带来这么多草药和粮食,您是我们扎鲁特部的恩人。”
唐灵道:“大哥言重了,我只不过是帮了点忙,担不起‘恩人’二字。”
“不是恩人,那就是敬爱的友人。”年轻男人饮尽了碗里的羊汤:“日后扎鲁特部重建,我罕达木随时欢迎姑娘来做客。”
“好啊,等我闲了,就来草原放牛羊,吹吹风。”唐灵也将羊汤饮尽。大碗盖住了她的脸,也盖住了她的悲伤。与乌拉特部共居草原的扎鲁特部,如今只剩下了这么点人。仅仅一个大小适中的毡帐,便能容纳整个部落。
北凉还剩下多少居民,唐灵寻找了将近一个月,寻得了一个她不愿相信的答案。
吃饱喝足,休息了一宿,至清晨时分,唐灵和萨哈雅悄悄走出毡帐。早起的放羊娃见了她们,嬉笑着打招呼。一大早就起来劈柴的罕达木看见萨哈雅背着大行囊,急急忙忙地跑上去问:“你们要走?”
唐灵轻声说:“是啊,要走了。”
“姑娘……就不能多歇息几日?”
唐灵摇了摇头,她的双眼是短暂闭上的,不忍看见男人眼中的失落。
她示意萨哈雅在原地等等,和罕达木迎着东升红日走去。
“南凉发大水,很多地方都被淹了。还活着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没吃的,会生病,所以我得走了。就像帮助你们一样,去帮助他们。”
罕达木停下脚步,牵起唐灵的手说:“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姑娘。我要向大天神起誓,重建家园,让草原的子民再也不受外敌侵害,以报姑娘的救命之恩。”
唐灵轻轻拍了下罕达木的掌心,“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