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1
“妈妈,怎么了?”见艾波挂了电话,安多里尼仰着小脸问。
“没什么,”艾波摸摸他的头,粗硬的短发摸上去热乎乎的、微微汗湿。顺便瞥看了眼腕表,四点零八分,“走吧,服装秀开始了。”
和商场的前台女士道谢,艾波牵着安多里尼往外走。
“爸爸今晚会来接我们吗?”安多里尼依稀听出父母发生了争执,觑着她的脸色,试探性问,“你生他的气了吗?”
安多里尼空闲的右手也握上艾波拉着他的那只手腕,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爸爸脾气很不好,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喜欢他也是正常。但他会做饭,会陪我看书……”
“这样啊,”艾波似笑非笑地低头瞅他,“看来托尼更喜欢爸爸。”
“哪有!”安多里尼说,“我喜欢艾波娜!我想每天和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一下,“也想和爸爸在一起。”
艾波还想调侃他几句,正在这时,他们踏出了玻璃旋转门,高楼大厦之间的柏油马路映入眼帘,呈现一副喧嚣又安静的奇异场景。
大块的光线沿着道路铺展开来。
喧嚣在于,马路实在拥挤。年轻女孩们撑着伞、带着时髦的帽子,三五成群;小夫妻手挽着手走来走去。青年们一簇簇地拥在汽车与汽车之间的缝隙,伸着脖子向人行道看去。
他们视线的落点,又空荡得不像话。人行道两侧立起半人高的木柱,每根上面都缠了一圈蓝丝带。南起时代广场的一家咖啡厅,沿着百老汇大街绵延至中央公园。
在这两条平行的天蓝色丝带间,模特踩着轻快的步伐,不紧不慢地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走着。她们身上的衣服,既随便又考究,带着对社会习俗的挑衅,有人目不转睛、看得着迷,有人龇牙咧嘴、大为光火。
但无一例外的,这些牛仔外套、绸缎衬衫、帆布连体裤……都呈现摩登的勃勃生机。在四点钟热烈阳光里、在多元现代的钢铁森林里,身形高挑的模特们仿佛一阵风、一首飒气的诗,竭尽全力越过障碍,优美地舒展筋骨,然后把所有阻拦她们的东西踩碎。
人们乱哄哄地讨论着。略有头脸的市民早已打听好位置,在沿途餐馆、商店,从玻璃橱窗往外瞧;身份更高些的人提前订了酒店房间或是露台餐厅,悠哉地从楼上往下看;再尊贵些的人,在公园的观礼台,和草坪上那些主妇一样,还没有看到模特。
秀已开始,不好再翻越丝带,母子俩只得在商场门廊底下驻足。安多里尼拉着艾波的手,小脑袋依稀知晓她们付出的心血,没有继续追问,乖巧地静静观看。
商场里的客人几乎都出来了,七嘴八舌,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响。
这场服装秀,艾波期待了一周,可以说,她对每一套衣服、每一位模特如数家珍,应当全神贯注地欣赏。可那个男人到底败坏了她的好心情,她像是不适应城市环境的农民,空气里的尾气和尘埃突然放大,经由模特行走扬起,哪怕努力减少呼吸频率,还是吸进了鼻腔,弄得她措手不及,泛起阵阵恶心。
她依然喜欢他。只是忽然发觉没有那么爱他了。她平白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既不冷、也不热,原本充溢心头、缱绻徘徊的情谊像是化作无用的淘米水,兜地泼出去。
他们确实不合适。她想,他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和家族利益至上注定无法磨灭的。
也许她要求他舍弃一切、以她的意志为先,才是阻挡他们在一起的鸿沟。
阳光里穿行而过的女孩,明明各有不同的长相,此刻看起来却让人分不清相貌。或深或浅肤色的脸被太阳一照,近乎模糊。
双眼被刺得发烫,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任由气流带走眼球表面的水分。
四十多套服装,哪怕再慢,半小时也走完了。
最后一名模特后头,楼宇切割出阴影,栗色的骏马踏着人行道,踱步而来。
它拉着辆两轮马车,簇新的木车身绘有绚丽图案——带有翅膀的帽子和双头蛇杖,是赫尔墨斯的标志。黄色为基调,深浅不一的蓝色几何图形交错、互嵌,遍布整驾马车,连车辕和车轱辘都不放过。
曼妮娜穿着牛仔套装、头戴邮差帽坐在颜色绚丽的马车前端,松松握着缰绳,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轮咕噜噜,两名少年跟在车后面,手脚利索地把蓝丝带护栏收进车内。
马车行到跟前,车夫俏皮地眨眨眼,右手放在眉骨往上一挑,帅气地行了个礼。
艾波噗呲一笑。
柏油马路间的服装秀结束,公园内场还在继续。
晚霞未至,大团云朵浮在天际,堆堆叠叠,勾出一层雪白的边。
现场交响乐团奏着悠扬明快的乐曲,从歌剧序曲到诙谐小调,不一而足。
模特们踩着音符,走过坐满野餐市民的草坪,走过朽旧的木制长椅,走过葱茏茂密的树丛和绿得仿佛翡翠的人工湖。
微风徐来,阳光正好。
艾波和安多里尼绕了一大圈,从公园的另一端进入,远远望见,观礼台闪烁粼粼波光,如同阳光下的一湾河,是记者们不间断按下快门造成的炫目假象。
紧接着,她看向观礼台旁的交响乐团,惊喜地在后方瞧见了1900的身影,身着燕尾服,脊背笔挺。
毫无缘由的,看到老头儿忘情的弹奏,她仿佛找到了锚点,一下子坦然了。
“我们坐着听一会儿音乐?太难挤过去了。”中间这一片全是人,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安多里尼点头,一屁股坐下后,细细体会评价道:“热热的,不扎屁股。”
他拍拍身旁的草坪,“妈妈,快坐、快坐下。”
艾波挨着他坐下,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草坪果然很烫,不过还能接受。
母子俩长腿大喇喇摊开,双手后撑,望着蓝天白云,聆听t悠扬的乐章。
不过似乎只有他们是安静的。
靠近观赏台的地方人多,此处也不少。主妇们围坐在野餐垫,小孩们跑来跑去,咯咯笑个不停,玩得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
“你想和他们玩吗?”艾波发觉他大多数时候稳重得不像小孩,她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最爱疯跑,皮得不行。
安多里尼摇头。他只想和她一起坐着,风轻轻地吹来,他的心情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盛满白乎乎、软绵绵的云。
坐累了,他枕上艾波的大腿,母亲身影正好遮住明亮的日光,她的轮廓镀着一层亮光,柔和得像西西里随处可见的圣母像,那双柔软有力的手温柔地抚摸他。渐渐的,睡意蒙上眼皮,安多里尼陷入黑甜的梦境。
日头倾斜,风略大了一些,不少主妇们的帽子、丝巾被刮去,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追。
艾波手疾眼快抓握了一顶飞来的帽子,橘红的飘带,很艳很灿烂。
“谢谢!”帽子的主人笑着接过帽子。
那是一位金发少妇,秀致的眉眼轮廓、蓝灰色的眼眸,配合高挺的鼻梁,竟混合出一种白人里少见的书生气。
如果说西多尼亚的温柔是丰腴、似大海般的包容,那么眼前这位女人的温柔则更像黛玉,瘦削秀美体内的蕴含着傲然的力量。
艾波瞧了又瞧,简直无法移开眼。
“怎么了?”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和儿子女儿一样沾上脏东西了。
“没什么,”艾波轻咳一声,安多里尼枕在腿上,不方便动弹,她伸出手,“艾波娜.布德曼。这是我儿子,托尼。”
女人把帽子转移到左手,右手回握她,“凯.瓦尔德。那俩是我的孩子,杰克和珍妮。”
听到这个名字,艾波微微一怔,没有往心里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阳光下肆无忌惮奔跑的两个孩子,夸赞道:“他们好活泼,身体也健康。”
凯索性抚着裙子坐下,亲昵地抱怨起来:“我倒希望他们有你孩子那么听话。”
说着,她看向侧躺在母亲大腿上的男孩,黑色的发丝零零散散遮住五官,她隐约觉得熟悉,没有多想,只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让他不乱跑,乖乖陪着你?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们俩了,一起看云的感觉真好。”
怎么做到的?艾波也不知道啊,她满打满算才认识这小子一个多月,只好尴尬地笑笑,扯开话题。
她聊起自己的职业,说了很多植物知识,从龟背竹的养护、选育到观赏性植物果实的食用性,说得口干舌燥,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炫耀职业的油腻男,轻咳一声:“抱歉,瓦尔德女士,一提起这个我就忘乎所以。”
“不用道歉,本来就是闲聊。”凯轻笑着摇头,而且她对艾波的公司有了几分兴趣,“我丈夫在皇后区有一家小诊所,我觉得可以在候诊区里放一些植物,有助于舒缓病人的心情。”
说起业务,艾波的语气都变了,用导购的热情口吻说:“太好了,如果您有空可以来我们在布鲁克林区克林顿街的店铺看一下,如果没有空,您可以留下地址,我们会给您寄产品目录。勾选后寄回来就行啦,第一次,我们的人会上门对接,和你沟通摆放组合,如何既合您的心意,又符合植物生长规律……”
凯没想到服务如此细致,她仔细听着,末了报出诊所地址。其实这些绿植并不是必需品,她不该在这方面花钱,但也许是布德曼小姐说话时、那双让人难忘的大眼睛里爆发的神采,过于耀眼,一下子打动了她,莫名其妙拿出五十刀作为定金。
既然对方如此信任,艾波也得拿出十二分的郑重,细细问了诊所的情况,然后她发觉凯对自家诊所运营知之甚详。
“您不去做经理人真是屈才了。”她不吝啬夸赞,“真的,您考虑过工作吗?”
“我以前工作过,”提起这个,凯略显羞涩,“小学和中学老师,后来嫁给杰克爸爸,有了孩子,就安心待在家里了。我也想过工作,但是、但是…”
艾波接道:“总是有很多理由阻止你迈出那一步。”
“对,”凯抿了抿唇,“得照顾丈夫、孩子;已婚妇女出去工作,别人会质疑家庭经济情况;哦还有性骚扰,总有些男人喜欢动手动脚。布德曼女士,我不知道您是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对我来说,外面的工作选择并不多,就是秘书、教师之类的,这些职业可以概括为服侍男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担风险呢?在家里,我只需要讨丈夫欢心即可。”
这话说得实在辛辣。口中说着不想出门工作的原因,她灰蓝色的眼底、反叛却一闪而逝,艾波越来越觉得她对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