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第111章
“我至今也没看出来你爹到底好在哪里。”楼主凉凉地说道,“作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既不考取功名,又不继承家业,整日挥霍他那所谓的才华,仗着有家财,专做一些附庸风雅之事,可曾为将来做过打算?作为一个丈夫,徒有虚表,却无力护妻子周全,还要他何用?”
崔令宜:“他不考取功名,那是因为有家训;他不继承家业,那是因为当时他兄长还在世。你所谓的附庸风雅,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听不懂那些诗文里的奥义,就像在他们文人眼里,武者之间的交流切磋,都像是流氓在逞凶斗狠一样。你看不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你现在知道了他是你爹,倒是为他说起话来了,以前可没听你夸过他。”楼主讥嘲道,“什么家训,什么兄长,看似是限制,实则都是可以打破的罢了。否则他现在为什么成了瑶林书院的院长,又为什么违背祖训,和朝官结亲?”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若按你的要求,如今的崔伦在男人中也算是略有成就了吧,可是这难道不可笑吗?你分明讨厌他,却让他受到越来越多人的爱戴。朝堂的半壁文官都可算作是他的学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她冷笑道,“我若是崔家的祖宗,还真得感谢你,振兴崔家门楣!”
话音未落,她的咽喉便被猛地扼住。
他的手掌力量出奇得大,直接将她甩在了树干上,令她后脑一阵剧痛。
她本能地擡腿反击,可她的武学皆出自拂衣楼,他对她了如指掌,她的所有动作,皆在他的预判之内。他甚至还给她留了出招的时间,再让她看清自己是如何制服她。
他这是在故意羞辱她。
她的发带在打斗中滑落,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蹭到了汗水与山林间的水雾,黏成一绺一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她擡起头,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却穿过发丝,直直地逼视着他。
“我杀了他,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定亲,若是崔伦乍死,她只怕要惦记他一辈子。”楼主冷冷地说,“更何况崔家虽是平民,侯府也并无实权,但崔伦若真死了,他们动点关系逼官府查案,到头来也是桩麻烦事。我还没有蠢到为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搭上自己的未来。”
“所以你不敢杀崔伦,就把我带走了,是吗?”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们,是吗?”
“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楼主俯视着她,“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你娘不欠我的,更何况我也根本不可能娶你娘,我不会报复她。至于你爹,他根本不认识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报复他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你娘喜欢他吗?我若如此狭隘,当初就根本不会建议你娘去嫁个武将子弟。”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爹实在是太没用了。他根本不配娶你娘。”楼主说道。
“他有没有用,那是我娘的事,她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不过,你凭什么替她愤愤不平?!”
“那你知道他根本就护不住你们母女吗!”楼主眉眼间浮出戾气,“你娘若是过得好,我为什么要去破坏?我难道天生就喜欢当恶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这个恶人,你只怕没机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崔令宜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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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多年以前,陈瑛邀申六参加喜宴,却被他婉言推辞。连同他曾拜托她给他起个正式些的名字,他后来也没有问她去要。
他当上了门主,有了些许的空暇时间,他也离开了京城,整日整日地喝酒。
在离开京城前,他跟踪了崔伦多日,把崔家调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崔伦身上有什么过于值得指摘的点。他是游手好闲了些,可京城比他游手好闲的勋贵子弟大有人在,别人甚至还爱好喝花酒逛花楼,而崔伦只爱钻研那些风雅之事,相比之下,能获得少女的青睐,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只是觉得荒谬,每每想起陈瑛眼中真诚的感谢,好似把他当成了红娘,他就感到一阵绞痛。
喝了几日酒后,他的情绪渐渐平复,逼自己不要再想她,还是专心处理门内事务为好,毕竟升迁上任,不能犯错。
她在京城大办喜宴之时,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处理手下人没收干净的尾。
眼前尸体躺了一地,死状凄惨。手下人恭敬地递来帕子,他接过,细细地擦拭过手指上溅到的鲜血。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一悸。他望着指缝里的血迹,莫名地想起她,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也穿着如此鲜艳的嫁衣?
但他也只是想想,动作停留了片刻,便继续若无其事地擦掉血迹,将帕子丢还给了手下。
又是一年后,他再次踏入了京城地界。
他不是为了她来的,他是来办正经事的,有一名刺杀对象逃到了京城,失去了踪迹,手下人遍寻不得,向他求助。
他在心里暗骂废物。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容易惊动官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逃跑的刺杀对象显然也是深知这一点,否则也不会硬是绕路也要跑到京城里去。
他乔装打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在街边寻找着那人可能的踪迹。
无数百姓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人声鼎沸,皆不能影响他搜查时的专注。直到一句熟悉的声音乍然传入耳畔——
“我不要那件,显得我好胖。回家吧,我不买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从一家店中飘然而出。
陈瑛穿着一件绿色衫裙,一只手臂挽着身边的丈夫,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而那小腹,正微微隆起。
“怎么不买了呢?你不是很喜欢吗?哪里胖了,明明没有啊!”年轻的崔伦很不解地问道。
陈瑛撅起嘴:“不要,我就是胖了,不买了不买了!”
崔伦:“虽说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但你是不是瞧见旁边那位娘子,瘦得像竹竿似的还在勒自己的腰带,所以才不高兴的?你和人家比什么,人家那样也不好看啊,你如今这样好得很,这才能撑起衣服来!否则衣服撑不起来都皱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陈瑛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故作严肃:“反正我不高兴,我不买了!”
“那咱们出来不就是买新衣裳的吗?好不容易挑着一件喜欢的,就不买了?”
“谁说我出来就是为了买衣裳的?我想干别的不行吗?”她蹭了蹭崔伦的胳膊,“我想喝香饮子,我们去买香饮子吧!”
崔伦犹豫道:“香饮子?孕妇能喝吗?”
她登时恼怒起来:“这也不能喝那也不能喝,那我渴死算了!”
“好好好,买买买。”崔伦连忙哄她,“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又擡起头看了看天上,今日艳阳高照,晒得街上都飘着一层热气,他环顾四周,吩咐陈瑛身边的丫鬟:“你带夫人去对面那个面摊坐一坐,我去买香饮子过来。”
说罢,便带着小厮走了。
申六定定地看着他们。
好恩爱的夫妻,看得他眼睛微疼,久未起波澜的内心,再次掀起汹涌暗潮。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释怀,只消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的防线。
他不在乎崔伦去了哪里,他的目光只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和丫鬟在面摊乘凉休息。
周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压根就没有发现他。
不是饭点,面摊没什么生意,来了两个人闲坐,看打扮应是富贵人家,面摊老板便没有赶人,而是笑着端上来两杯茶水,问她们的好。
陈瑛没喝茶水,但赏了老板一枚碎银。老板很高兴地退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小乞丐,手里晃着破碗,跟老板要饭。老板挥着抹布,很不耐烦地道:“滚滚滚,没有!”
小乞丐们被老板赶走,又来向陈瑛要钱。
陈瑛刚想摸荷包,老板便赶紧跑了过来,又朝那些小乞丐挥起抹布:“还不滚!还不滚!再不滚我报官了!”
老板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些乞丐瘦瘦小小,很快就被他赶跑了。
“老板,你这么凶干嘛。”陈瑛嗔怪道,“他们也挺可怜的,我给我自己的钱,又不是给你的钱。”
“哎唷娘子,您心善,您没见过这些人,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哪怕去卖苦力都不至于要饭,成日就在附近转悠,就是等着像您这样的冤大头呢!”老板道,“而且他们看您是女子,才会缠着您不走,若是几个富贵老大爷坐在这,他们要一次要不到,就不敢要了,绝不会逗留的!”
陈瑛撇了撇嘴,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老板以为她有事要走,没管,丫鬟则很奇怪地跟了上来,问道:“夫人,郎君还没回来呢,您要去哪里呀?”
陈瑛道:“我看见那几个小乞丐拐进这条巷子了,想去看看。”
“夫人!”丫鬟皱起眉来,“何必跟乞丐打交道!”
“我也没想跟他们打交道,只是看见了,觉得不帮一把,心里说不过去。”陈瑛道,“方才那面摊老板说他们有手有脚,就是不想干苦力才来乞讨,可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孩儿手指都没了两根,这要是去做苦力,恐怕工头都会嫌他慢……”
丫鬟扶额:“夫人,您真是……唉,夫人,等等奴婢!”
申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那些乞丐的问题,可奈何陈瑛这人就是这样,同情心总是在不该泛滥的时候泛滥——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寺庙里保下他。
陈瑛和丫鬟进了巷子,那巷子狭窄,他若跟过去,必会引起她们注意,可现在又是大白天,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跳到周围房顶上去。
他站在巷口短暂思考了一下,决定去找崔伦。
这是他的妻子,又有孕在身,他难道不是最该负责的人?
申六轻而易举便寻到了崔伦的踪迹——这倒不是他的追踪术有多么出神入化,而是他发现,崔伦竟孤身一人从道路那头折返了回来,行踪还遮遮掩掩的,走到这附近时,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面色有一瞬的迷惑,但他没有多想,唯恐被人瞧见似的,即刻跑进了刚才他们离开的成衣店内。
申六:“……”
很快,崔伦抱着一包衣裳走了出来。
他仍旧没有寻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
这下他是真的疑惑了,走到面摊老板跟前,问道:“打扰,请问方才可有一名妇人和她的丫鬟来过?”
老板:“有啊。”
崔伦大喜:“我是她夫君,请问她们去哪儿了?”
老板想了想,道:“好像往右边去了,但具体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崔伦道了谢,往申六这个方向疾步走来。
申六倚墙而立,在崔伦经过他身前的时候微微低下了脑袋。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了,因为崔伦压根就没有看他一眼,甚至连经过这条巷子时都没有往里望一眼。
眼看他还继续往前直行,申六不得不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墙蹲下了身子。
崔伦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来。
“这位郎君……你、你没事吧?”崔伦匆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申六低着头,指着巷子里道:“咳咳,我没事,只是那里面,那里面……”
里面究竟有什么,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崔伦愣了一下,随即联想到了什么,立刻跑了进去。
跟前的阴影消失了,申六停止了咳嗽,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巷子里在发生什么。
他有耳朵,他会捕捉,哪怕他有千百次冲动想要进去,但他也强行制止了自己,告诉自己,你不能去,你不该替她出头,你没资格替她出头。虽然她未必会认出易容后的你,但现在事情尚在掌控之中,你必须得让她的丈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须得给她的丈夫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能离开妻子这么远;也得给她自己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她有发善心的本事,不是因为这个世上好人多,而是因为侯府能给她兜底。
巷子深处的陈瑛,正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看着那些乞丐疯抢她身上的荷包和首饰。
她没有想到这里面会聚集着这么多乞丐,而且都是黑瘦但成年的乞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看见她走进了这条死胡同,渐渐坐直了身子。
那么多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陈瑛终于感到了害怕,拉着丫鬟掉头就走,却被动作更快的乞丐拦住了去路。
他们像饿狼看到了肉食,扑过来抢她的东西。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动弹不得,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头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丫鬟稍微冷静些,但是她也只是个女子,擦擦桌子倒倒水还有用,真动起手来,哪里是这群精明的乞丐的对手。她刚喊了一声“救——”,就被后面的乞丐一砖头拍晕了。
陈瑛一回头看见丫鬟倒了,还以为死了人,面色顿时惨白,脚下一虚,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抢走,她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反复念叨着:“钱都给你们,钱都给你们,我、我走,我走……”
她先前看到的那名少了两根手指的小乞丐也在抢东西之列,只是他力气不如别人,刚抢到一根簪子,便又立刻被别人抢走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崔伦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看到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陈瑛,登时目眦欲裂。
陈瑛看到他,立刻像看见了救星,她朝他爬了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子义……”
崔伦一把抱住她,气得手都在发抖。
“简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当街劫掠!还有没有王法!”
刚走进巷子里的申六,听到里面飘出这么一句,简直眼前一黑。
愚蠢!实在愚蠢!
崔伦还在道:“我夫人怀有身孕,你们要钱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出手伤她,可有半点良知?!”
乞丐们面面相觑,继而纷纷露出轻蔑的表情。
一个站在崔伦背后的乞丐,悄悄举起了手里的木棍。
然后,就被申六掐住了脖子,一把掼在了墙上,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崔伦和陈瑛双双回头。
崔伦惊异:“你……”
申六目不斜视,径直掠过了他们二人。他的身影迅疾如电,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出手的,最前排的七八个乞丐便已倒下了。
刚直起一点身子的陈瑛又吓得跌坐回去。
那些乞丐见势不妙,当即作鸟兽散,也不管地上的同伴,跟逃命似的纷纷往巷子外跑去。
申六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崔伦呆呆地看着他。
“遇到恶徒,若是能打过,那便打,若是打不过,那便跑,最忌打不过还留下来逞口舌之利!”他压低声音,怒不可遏,“今日若不是我出手,你以为你能打得过这群乞丐?还是觉得自己能感化他们?他们贱命一条,平时无人会关注他们,犯了事满城乱窜,你以为官兵找全他们很容易?!”
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崔伦:“还不快滚!”
崔伦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死……死人了……”
“没死!我也不想惹事!”申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怒气,忍不住又踢了地上的丫鬟一脚,“这个也没死!”
崔伦磕磕巴巴地道:“那……那就好……多谢恩公……”
他本想扶着陈瑛起来,结果自己也腿软,申六气得头疼,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又将陈瑛提了起来。
夫妻两个如鹌鹑一般缩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申六忍无可忍,对陈瑛道:“这就是你的丈夫?!连逃命也不会逃,要来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