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章第七十八章
天幕之下,雷声撕裂天际,滚滚浓云如燃烧的硫磺,带着苍茫的气息压向大地。
大雨倾盆而下,激烈如刀。
不周山上,复金珩站在高处,俯瞰远处。
这片昔日静谧的天地,如今如同被巨掌撕扯般,露出了四境千疮百孔的真面目。
祟化的战争,于大地上,彻底打响。
祟化之气早就无所遁形,滔天而上,天地间弥漫怪异而阴冷的黑气。
四境的表面平静被一声声巨响打碎,那是地底的祟地翻涌升腾的声音,如同倒坠的棋盘,一个个地将棋子“啪”得翻朝上,深渊从大地的深处往外吐。
自西夏到北境,阴兵开始大规模过境,那些由死灵与凶魂组成的军队,在乌云与大雨中如黑潮般漫涌,带来刺骨的寒冷与死亡。
阴兵所过之处,万物凋敝,生灵被腐化,山河黯淡,连草木都仿佛在哀嚎。
西夏的边境,黑色的旗帜于洪涝中猎猎作响,被洪水吞没而亡的百姓们一个个地从洪水中爬了出来,化为新的阴兵。
阴兵过境的声音不是刀枪碰撞,而是低沉的摩擦,那些行走在暗处的灰影,不知疲惫,步伐沉重,他们诞生的使命,就是杀戮与破坏。
于此同时的琅琊,异样的安静与阴寒蔓延在边境线,赭蛊化为的阴兵和西夏的灰影不同,他们更为阴毒,心中充满怨恨和愤怒,长长的队伍像一条潜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往东洲刺。
血与阴气混杂,无论何处,大地上的泥土已不再纯粹,祟化的力量正快速地腐蚀曾经丰饶的土地。
这对东洲和天都而言,是绝对的劣势。
因为祟化和阴兵随着死亡,是不断增加的,而反祟的将士只会是损耗的。
战争打响后,天都与东洲的反击如火如荼,修士们在雷雨中高举法器与战幡,战斗的呼号在天地间激荡。
东洲的修士以雷电入法,无数道雷光在他们的掌中炸裂,划过长空,劈向四处的阴兵军团。
巨大的轰鸣声中,阴兵化作黑色的灰烬,顷刻间被抹去。
但阴兵并不会彻底消亡,他们的血肉化为祟化的新养料,在雨中卷起狂风,新的阴兵不断从腐化的土壤中爬出,继续投入这无尽的战斗。
东洲的修士则以符纸与阵法为主,阵图悬空,符文在雨中飞舞,无数道流光编织阵网,牢牢地将前线守住。
每一张符纸燃烧时,发出刺眼的光芒,将附近的祟化之物震碎成无数细微的尘埃。
雷声持续不断,无数只大锤在天幕上敲打,轰鸣声震耳欲聋。
混乱的天地间,修士们的法器、术法、灵力交织,贯穿阴兵的阵线。每一次击杀,带来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更加猛烈的反击。
修士们的脚下,祟地快速移动而来,将他们一个个地拽入泥浆。
天穹之下,雷鸣与杀伐声交织,雨幕如泣如诉。
阵法已经布下,一道道结界在空中交织,试图阻挡阴兵的脚步。然而,战线不断被压缩,祟化的力量不断增强。
四境已经被祟化的力量彻底撕裂,千百年来的表面平静不过是一层脆弱的皮肉,如今被彻底撕破,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的骨骼。
祟化的时代,彻底到来了。
就在修士们就在修士们感到绝望的时候,不周山发出了一声摇动。
复金珩立于不周山巅,神色冷峻,双眼透着淡漠和肃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他给林以纾准备的理由,终究是成真了,但他宁愿自己没有这个理由。
这个预料之中的结果让复金珩周身的气压愈发沉郁,他想和林以纾长相厮守,为什么这么难...
大地在他脚下颤抖,在回应他多年来所封印的力量。
五年前,十五岁的复金珩还未入天都林氏,他孤身前往妖祟猖獗的不周山。
众人都知‘复金轻身入荒山,剑气纵横鬼神寒;邪祟猖狂何足惧,一剑踏平万里蛮。’,却不知道当年他将不周山中最大的祟物给封进了地底,连同自己的本命剑和大部分灵力。
他本不想解封的。
解封虽然意味着他重新获得力量,能镇压住现在无尽的战乱和祟化,但同时也意味着地底那个一直被封印的,等待着出世的灾难将会降生——应证谶书中所言的末世。
复金珩的目光冰冷而深邃,穿透了风雨与黑暗,望向四境的战场。
阴兵如无尽黑潮般涌来,祟化的力量渗透进每一寸土地,修士们与之抗争,却已是强弩之末。
“解封。”复金珩沉声道,眼中金光不断轮转。
随着这句解封,不周山骤然一震,庞然的灵力回到复金珩的周身,金色的光芒在他体表蔓延,金纹如脉络般在他身上攀爬。
指骨、脖子上、脸上,金纹分布。
他的右眼变为金色,竖瞳展露而出,他的右眼里,仿若长出了一个可以吞噬万物的漩涡。
天地之间,风云突变,山河为之震动。不周山下的巨石纷纷滚落,大地发出沉闷的震颤声。
复金珩站立不动,他身后的大地开始裂开,巨大的灵压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片大地。
被压抑了五年的灵压如飓风般扩散向远方,整片天色之下,无论任何角落的祟地都感受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从天而降,这是一种超越凡人的力量,若神祇降t临。
仲元九年之前,没有神,但是从今天起,天地间有了神的具象化,哪怕后世的人大多称之为‘魔’。
五年前复金珩封印邪祟的本命剑“锁龙吟”,此刻,正随着解封从不周山底升起。
那不是一把剑,而是无数把剑,与大地的脉络紧紧相连,剑光如金色的雷光,从大地的裂缝中劈出来。
剑光于四境各处拔地而起,猝不及防又彻底地割裂不断翻腾的祟地,贯穿分布各处的阴兵。
阴兵们发出尖利的惨叫,它们瞬间被剑光瞬间穿透,化为齑粉。
大地上不停长出了金色的纹路,化为灵道,让修士和百姓可以暂时逃庇。
修士们惊愕地望着这一切,他们的希望本已消失殆尽,此刻看到生机,奔向灵道。
但灵道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安全,复金珩巨大的灵压从上往下压,踏入灵道的人们甚至有的开始呕血,一个个被灵压给镇得跪伏在地。
但起码比出去被祟化好,他们硬撑着。
虽然他们看不到复金珩,但是能感受到复金珩无处不在的灵压和剑光,这个人不是神祇,甚至有可能比祟物还可怕的最大的怪物,但是在他们心中,到这种程度,真的是类神的存在。
天地间其实是没有神的,所以复金珩其实在以人之躯,做着近神的事。
天空上出现无数道剑雨,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锁龙吟,谱华章,玉柱琼楼卷云裳。龙影潜藏乾坤里,独奏长空泣露光。’
这就是复金珩的本命剑。
血沿着复金珩身上的金纹往下流,地底的不周山出现游动的动静,一个巨大的祟物在地底兴奋而痛苦地喘息着。
能被记录如谶书的祟物,堪称天地的檀胎,虽然它现在还是个未成形的‘存在’。
谶书上有言,仲元九年的最后一个月,灾难会降生。
还有三个月。
它痛苦是因为它能感应到期待自己降生的信徒在受到打击,兴奋是因为终于被解开封印了。
它已经沉睡了千年、万年,本来五年前它就有机会重见天日,因为复金珩这个近乎于神的怪物,它被封印了。
但不要紧,它终究迎来了生机,这个天地的邪胎,已经化为了大地的心跳,不断地跳动着。
只要它的信徒喊出自己的名字,那么三个月的倒计时,便会真正的开始。
天空中,剑雨如瀑,贯穿阴兵与祟地,压制祟化的蔓延。
阴兵的军团不断崩溃,四境的战火被铺天盖地的灵压压迫。
雷声渐渐平息,天地间的杀伐声也随之消退。
西夏与北境的阴兵大军溃散,损伤无数。
祟地被锁龙吟的剑光捅穿,裂开的地表上生长出锋利的金纹,剑气与灵道交织成网,将大地牢牢包围。
面对这种程度的力量,西夏和北境无奈撤退,狼狈地回到边境线之内。
这场乱战,终于短暂的被平息了。
天地间的祟气有那么一刹那好像全都消失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祟气的源头还在,那么这天底下的祟化,就永远无法终止。
复金珩站在不周山巅,镇压天地的代价无比大,他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血从金纹中下落,顺着手腕滴落于地,他像一个沐血的魔。
灵压和剑雨消退,天地间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屏障,围住天都的行宫,复金珩望向了那处,那里,有林以纾。
接下来的三个月内,他不准备再离开那行宫了。
风暴平息后,天地长叹,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这可能是天底下、亦或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片静地。
·
东阳行宫内,林以纾于雷光中惊醒,她像是梦见了什么,后背都是汗,一坐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坐直,用手捂住自己的左眼。
左眼疼得厉害,林以纾捂住自己的眼睛,修长的手指颤抖。
啊...好疼...
林以纾扶着床柱,从床榻上摔了下来,“王兄...”
她嗫嚅着,想起梦里看到的那些图景,“王兄!”
她踉跄地站起。
王兄...王兄去哪里了?
林以纾立即站起,捂着自己的眼睛径直往外跑。
王兄,她要去找王兄!
林以纾往外跑,外面是雷雨夜,暴雨倾盆而落,林以纾踏下台阶,直接雨中跑,裙摆顿时被雨水沾湿。
候立的宫人们赶忙追来,几个人拦住她,“王女!王女!复金殿下吩咐过我们,不能让您出去。”
林以纾:“让开。”
有宫人尖叫了一声,“殿下,你的、你的眼睛,在流血...”
林以纾眨了眨自己的左眼,用手抹去左眼往下滴落的热流。
宫人见王女受伤,更不可能放她出去,“王女,王女,您受伤了,不能出去!”
林以纾推开他们,这世上,除了复金珩,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往外跑的一路上,少女腰间的听音铃铛不停地震晃,她这只发疼的左眼,让她在梦中看到了好多东西,看到了不周山,看到了祟化的战役,看到了漫天的灵剑和地面皲裂的痕迹。
王兄...王兄流了好多血。
梦中那么大场面的战役并没有让少女心潮澎湃,她只知道,这场战役的胜利,都是耗费王兄的生命和气力。
她的耳朵里还能听到好多人的声音,他们明明被王兄救了,却在背后怀疑他是祟化的起源,怀疑他这么大的能力,是因为五年前在不周山屠杀了生灵,他们害怕他,说他是邪魔。
林以纾跑着,眼泪珠子不停地从眼眶往外流淌。
雨水砸在少女纤瘦的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印出她后背的肩胛骨,她站在宫门外,无措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王兄。
王兄、王兄他会不会很疼。
泪水不停地从林以纾的眼睛里往下流,她望向远方,看到一道高达修长的身影在往宫门处走。
王兄!
林以纾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裸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雨水渗进脚底,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感觉不到。
她奔向王兄。
复金珩伫立在那里,雨水从他身上流淌而下,金色的纹路依旧没有消褪。因为解封,他的身体也受到了祟化,周身散发着灵力的杀意,他一路走来,拼尽了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动手去杀人。
只不过这杀意,看到了跑向他的少女后,顿时便化为了虚无。
复金珩:“你...”
林以纾:“王兄!”
少女飞扑进王兄的怀中,哭声歇斯底里。
心里猛然一阵剧痛,林以纾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撕开,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远远超过了她以往受过的任何伤痛。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她自己在祟地里受过那么多伤,骨头和内脏都被震碎过,远不及现在的痛。
她看着复金珩身上的伤,几乎喘不过气来,“王兄...”
林以纾脚下一软,扶着复金珩跪倒在泥泞中,雨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混乱的呼吸与泪水交织在一起。
复金珩立马随着她跪下,扶住她,将她拥入怀中,“我没事,纾儿...我没事。”
“为什么…会这样…”林以纾哽咽着摸复金珩的衣襟和下巴,“不是说不危险吗,不是说不严重吗,为什么会这样...”
林以纾手指颤抖。
复金珩按住她手指颤抖的手,将她拥得更紧了,“我没事,纾儿...我真的没事。”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他从出生起就感觉不到疼痛,这些疼痛来说,和一宿未睡的疲倦来得没有两样。
他只在意林以纾,他看到少女的白皙的玉足被石子硌出了血痕,这伤比他身上的伤来得可让他疼多了。
复金珩:“怎么赤着脚就出来了...”
复金珩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些许责备。
林以纾的声音里都是哭意,她哭得已经喘不过气来,没有回答这个不应景的问题,用手攥紧了复金珩沾血的衣襟,“为什么不带我去,这么危险,为什么不带我去...”
复金珩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情。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揉着她湿漉漉的发丝,“殿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初我为什么选择离开明月楼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挣扎。
他挣扎于和林以纾坦白,还是退后一步中。
他身上的宿命,让他注定无法和林以纾长相厮守,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看着她走向其他人,不甘心她懵懵懂懂地只把他当成王兄。
他做出了很多自己都觉得幼稚的事,对他人展露对她的占有欲,私密地推行《义缔情谊录》。
就好像这样,全天下就都知道他们这对义兄妹在t一起了似的。
他这一生,唯一对林以纾这个人,执着又自私。
这是他的姑娘,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了许久的姑娘。
哪怕林以纾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他不愿意放手。
哪怕是现在这个情形。
林以纾的泪水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滑落,“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复金珩专注地望着她,“纾儿...”
林以纾的心阵痛地跳着,她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
她想起了在明月楼时她向王兄敬酒时,王兄说的那句“殿下多喝一杯酒,我也不会长命百岁。”
复金珩看着她,说出世上最残忍的话,他的手指抚过林以纾沾泪的眼尾,“纾儿...我死期将至了。”
恰如谶书所言,三个月后,灾难诞生的时候,封印彻底解除,他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