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斐尔塔尔的羽翼轻轻收拢,墨色暗影从遗蜕上缓缓退开,猩红的瞳孔里褪去了方才的玩味,多了几分神只特有的凝重。
祂沉默半晌,方才因华悦过往而生的复杂心绪,已渐渐沉淀。
伊斐尔塔尔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回过头来,将话题拉回了最初的疑问,声音中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既然你不愿再绕圈子,那吾便问你——这次打算对谁挥剑?”
华悦早料到祂会追问,他也不认为对方是会轻易被转移注意力的神只,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的目光穿过伊斐尔塔尔的墨色羽翼,落在祭祀台阴影深处,那道莹白的轮廓上。
塞缪尔的气息如温润的月光——始终笼罩着这片残墟,却从未主动干涉,仿佛在以“记忆”之神的方式,旁观他与过往的对峙。
是时候了,华悦想着,心中正翻涌不吐为快的决意——
该对这位守护繁多记忆的神只,给出属于他的,对于“过去”的回应了。
“塞缪尔。”
华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死寂的祭祀台上空,漾开清晰的涟漪。
他抬起头,望向那道莹白轮廓的方向,指尖不自觉地攥紧——并非出于紧张,而是一种对“记忆”的敬畏。
随着他的意志涌动,周围残垣断壁上的古老符文突然亮起。
符文沿着虚空缓缓汇聚,最终在塞缪尔身前扭曲成一片微光,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愈发清晰。
双剑鞘下意识地往华悦身边靠了靠,紫色独眼紧盯着那道轮廓,剑刃上的红光微微闪烁;
伊斐尔塔尔则挑了挑眉,猩红瞳孔里闪过一丝诧异——祂能清晰感知到,那道莹白身影中流淌的神性。
虽与自己的权柄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不容亵渎的庄严,甚至隐隐有种“凌驾于场景之上”的压制力。
祂不自觉地向远离亮光的方向,不着痕迹地轻退一步,心底暗自疑惑:
祂的同事里,啥时候有这样一号人物了?不仅能把祂从破坏之茧的沉睡中唤醒,甚至能在祂的感知范围内,悄无声息地驻留这么久。
“我以前以为,只要忘了就不会痛,不会伤害别人。”
华悦没在意伊斐尔塔尔的动向,他迎着塞缪尔的方向,自顾自轻声说着。
绿眸中,此刻正映着遗蜕根系上“青冥迷影”的暗光,也第一次有了不似空茫的清晰焦距。
“但现在,我知道了——倘若连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都忘了的话,才是最可怕的。”
他想起米可利递来的手帕,海腥味里裹着的温柔;想起源治旁敲侧击的关心,未明说却不言而喻的信任……
他想起玛纳霏的笑容,明明满是痛苦却仍在安抚他——
这些鲜活的羁绊,是他此刻最坚硬的锚,也是他敢直面过往的底气。
“把锚还给我吧,塞缪尔。”
华悦的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释然里裹着决绝。
“不用全部,只要能让我记起‘该怎么守’就好,剩下的痛……我陪它们耗。”
他要的从不是“消除痛苦”的救赎,而是“带着痛苦继续守护”的清醒。
塞缪尔透过那片温润的微光,清晰而冷酷的想着——眼前的华悦,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蜷缩在血泊里、哀求“别让我失去他们”的脆弱者。
而是一个找回“为何而战”的核心、愿意主动扛起过往重量的兄长。
此话一出,如同一把钥匙,精准戳中了塞缪尔神性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甚至激起了祂几乎被时光消磨殆尽的人性。
当年,他答应取走华悦的记忆,本就是因为对方那句带着绝望的「我不能失去你们」;
而此刻的华悦,不是在渴求无痛的过去,而是在主动承担“带着痛守护”的责任……
这份担当,与他当年守护华悦的初衷,一脉相承。
莹白轮廓前的微光静静流淌,塞缪尔没有说话,也没有释放任何力量——对“记忆”而言,语言本就是最苍白的回应。
他只是忽然莞尔一笑,其面上的羽翼面罩微微一顿,如拥有生命般陡然自两侧伸展。
金属羽翼展开时,带着细碎的星辉声响,彻底褪去后,露出了那张记忆中温和却带着神性疏离的脸。
他的眼眸是鎏金色的,此刻正落在华悦身上——没有审视、没有犹豫,只有属于神只的、对“合格者”的认可。
塞缪尔一言不发,只侧身让开身位,于是,本斜插在遗蜕根系中央的“青冥迷影”彻底暴露在华悦眼前。
华悦心中一震。
他忽然明白了,塞缪尔从不需要用语言回应,作为“记忆”之神,他早已将答案藏在这片记忆残墟里——
伊斐尔塔尔的反应,周围焦黑的石板、石化的树木,正是神战的后续;
那此刻塞缪尔让开的“青冥迷影”……兴许,便藏着他追逐的“过去”本身。
“原来如此……”
华悦轻声呢喃,他眼底的迷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他迈步走向遗蜕,双剑鞘紧随其后,紫色独眼亮得惊人——
他能感受到,华悦体内涌动的决心,也能感受到“青冥迷影”上传来的、与自己同源的气息。
当华悦的指尖触碰到“青冥迷影”的剑柄时,一股冰凉而嘈杂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
「荻花,治不了……?」
「(惊恐的惨叫)!!!」
「阿悦!看着我!我是幸久啊!好了,好了……我们不想了,不拿剑了,我不拿了…别怕…看我…」
是幸久的声音、很年轻,华悦想着,强压着恐慌,还试图安抚什么……还有金属物品,被慌忙扫落在地的刺耳声响。
「不治了…(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呜…我不想再被‘治’了…放过我吧…」
啊,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华悦想着,但它嘶哑、破碎,甚至带着彻底崩溃后的麻木。
……
「请回吧,教会的诸位,恕我直言…我已无法再催生出无瑕的黄金荻花了。」
还是他的声音,只是冷静得可怕、透着一片死寂,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般。
「队长,这……?」
(一个年轻的、犹豫的声音)
「…走吧,看来即便是‘黄金荻野’的奇迹本身…也终究逃不过医者不能自医的宿命。」
(一个沉重而疲惫的声音落下定论,脚步声逐渐远去。)
……
「……玄都需要荻花,战场需要它,这片土地需要一个‘正常’的、能继续挥剑的镇守者。」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别人的命运。
「所以,拿走吧,塞缪尔,把我的记忆、我的‘伤痛’、连同这份软弱的‘自我’……全部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