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月抄写“血经”的行为骤然停止了。
冷宫偏殿那盏常明的孤灯,依旧亮着,但灯下的人却不再是那个脊背挺直、执笔疾书的沉静身影。
沈穗儿只是坐着。
坐在那张破旧的榻上,或窗边的矮凳上,目光空茫地望向窗外枯枝,或者干脆就望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一坐就是一整天,姿势都很少变换,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不抄经,不言语,甚至对每日送来的饭食也只是机械地动几口。
她整个人透出一种极致的沉寂,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近乎枯槁的、浑浑噩噩的麻木。那是一种比疯狂更令人不安的状态,仿佛内里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只留下一具美丽的空壳。
这种变化,最先察觉到的是经常出现在冷宫的藏情之。
他习惯了她的各种姿态——牙尖嘴利的、冷静算计的、甚至是那可恶的“清冷白莲”状。他习惯了与她那种针锋相对、暗流涌动的交锋。
他甚至习惯了那盏灯下永无止境的抄经身影,那至少证明她还在“折腾”,还在与命运较劲。
可现在,她什么都不做了。
起初,他以为她又有什么新算计,冷眼旁观。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她依旧那样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送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搁在一边,渐渐冷透。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甚至连姿势都很少变换。那双总是清亮冷静、算计着一切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失去了焦点,也失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沉寂,比之前那种带着自虐意味的忙碌更让藏情之感到不适。他宁可她继续用那种方式跟他较劲,至少那证明她是活生生的,是有情绪的。
现在这样……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没有。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是平静,不是冷漠,是一种更彻底的虚无。
这种彻底的“放弃”,让藏情之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和……烦躁。他宁可她继续用那种气死人的语气跟他顶嘴,也好过现在这样,死气沉沉,仿佛他所有的恨意和报复都失去了目标,砸进了一片虚无里。
“沈穗儿?”他尝试叫她,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没有回应。她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但已懒得做出任何反应。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他逼近她,声音压低,带着威胁。
依旧毫无反应。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他一个嘲讽或冷淡的眼神。
藏情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甚至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打翻旁边的椅子砸在她身上。
沈穗儿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状态,连恐惧都是短暂而麻木的。
这种状态,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藏情之无力。他发现自己宁可面对那个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沈穗儿,也不想面对这个仿佛已经“坏掉了”的沈穗儿。
时刻观察着冷宫动向的各方当然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后宫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飞传:
“听说了吗?沈穗儿疯了!”
“真的假的?之前不是还抄血经抄得挺起劲吗?”
“就是啊!说是突然就不抄了,整天呆呆傻傻的,谁也不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啧啧,怕是熬干了吧?又是失宠又是冤屈的,还天天放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看来是真疯了……唉,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她是罪有应得!报应!”
流言越传越烈,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正在赏画,闻言,执画的手微微一顿。
“疯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公公躬身回道:“回陛下,冷宫那边是这样传的。说是她近日行为异常,终日不语不动,状若……痴傻。”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画上,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曾经巧笑倩兮、心思玲珑,甚至敢暗中与他进行些无声博弈的女子,竟然疯了?
是因为冷宫的凄苦?是因为那日复一日的血经损耗?还是因为……那桩她本不该承担的罪责?
又或是因为他的那点“愧疚”和后续的墨宝,反而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忽略的波澜在他心底划过。但那点波澜很快被君御泽的冷静压下。
帝王心,海底针。
疯了也好。疯了,便安分了,便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也不会再让他偶尔想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内疚。
“朕知道了。”他淡淡一句,不再多问,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冷宫之中:
没有人知道,沈穗儿只是……单纯地想休息一下。
连续数月的“血经”行为艺术,虽然效果显着,但也确实耗神。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养精蓄锐,恢回血条,顺便让之前种下的各种种子,比如皇帝的细微内疚、林贵妃的同情、后宫的关注自己发酵一下。
她本来就不是活泼好动之人,极度耐得住寂寞。这种“挂机”状态对她而言,甚至算得上一种放松和享受。
大脑放空,身体休息,同时还能无声无息地给外界释放一个“她已不堪重负濒临崩溃”的强烈信号,进一步坐实她的“悲惨”和“冤屈”,何乐而不为?
至于藏情之的暴躁和皇帝的漠然,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她“挂机”时顺便观察的有趣反馈。
嗯,能量恢复中。外界反应符合预期。下一步计划,等体质涨回来再活动。
关键时候还得是藏情之,“沈穗儿,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那个死太监千刀万剐。”
沈穗儿一言不发,一个连阿颜在哪都不知道的人也好意思拿人来威胁我?
君御泽他终究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冷宫。
白日里听到“沈穗儿疯了”的消息时,他表现得漠不关心,但那份细微的波澜却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搅动。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他,或许是那点未曾完全熄灭的内疚,或许是一丝对那惊人韧性最终崩溃的好奇,或许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那颗曾让他觉得有趣又需警惕的棋子是否真的废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仪仗侍卫,只着一身常服,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向那座偏僻的宫苑。
冷宫的大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破败寂静。君御泽抬手,欲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蓦然袭来!
并非有什么实质的阻挡,但那扇看似一推就开的门,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极具韧性的屏障。他的手无法再前进半分,就像陷入了一种粘稠无比的胶质空气中。
他蹙眉,收回手,运起些许内力,再次尝试。
结果依旧。那股无形的力量柔和却坚定不移地将他所有的力量化解于无形。他甚至无法让那扇破旧的门发出丝毫声响。
“怎么回事?”帝王不悦地低语,环顾四周。月色清冷,树影婆娑,并无任何异样。他换了个角度,试图从一侧的矮墙跃入。
以他的身手,翻越这等矮墙本该轻而易举。但就在他纵身而起时,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出现!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兜头罩下,将他轻柔却无可抗拒地“按”回了原地。
一次,两次,三次……
无论他尝试从哪个方向、用什么方法进入冷宫的范围,最终都会被那股诡异的力量阻拦、推回。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琉璃瓶外的飞蛾,能清晰地看到瓶内的景象,那盏孤灯下窗内那个呆坐的模糊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那层界限。
他甚至绕着冷宫的外墙走了一圈,试图找到薄弱之处,结果无一例外。
难道是暗卫口中那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做的?可是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的心底第一次涌上了一种近乎荒谬和悚然的感觉。
他是天子,是这皇宫乃至天下的主人,为何会被阻拦在自己的宫阙之外?还见不了自己的妃嫔?阻拦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信邪,运足十成功力,猛地一掌拍向那无形的屏障!
掌风凌厉,足以开碑裂石,却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屏障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一夜徒劳。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君御泽站在冷宫门外,衣袍被夜露打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挫败感。他试尽了所有方法,竟真的无法踏入冷宫半步。
最终,他只能深深看了一眼那扇始终无法开启的门,以及窗内那个依旧保持原状、对门外一切挣扎毫无所觉的身影,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种被无形规则冒犯了的愠怒,悄然离去。
他离去后,冷宫偏殿内。
沈穗儿依旧保持着那个呆坐的姿势,仿佛真的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感知。
直到确认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她那双空洞的眸子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笑意。
她当然知道“规则”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像无论她之前如何“努力”抄经、如何引发关注,她都清楚地知道,在“剧情”规定的时间点之前,她绝对无法离开冷宫。
而皇帝也无法出现在冷宫。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待满三年,那不如就用最省力的方式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