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寸闲话(1 / 2)

钱主任那辆吉普车卷起的黄土,还没在村口落干净。

可那句“是功是过,就看秋后”的话,却成了一道紧箍咒,死死套在了陈家所有人的脖子上。

开荒。

说起来就俩字。

做起来,能要人命。

那片荒了几十年的山坡地,土又干又硬,一锄头下去,“铛”一声脆响,就一个白点儿。

反震上来的力道,把人虎口都震麻了。

更要命的,是水。

地在山坡上,村里唯一的水井,却在两里地外的村西头。

日头毒辣,晒在人身上,滋滋地往外冒油。

汉子们光着膀子,一身皮肉晒得通红,脱了层皮,嘴唇干得起了壳,一碰就疼。

一担水,两个人抬,一来一回,小半个钟头就搭进去了。

干大半天的活,倒有小半天全耗在了挑水的路上。

刚挑来的水,泼进地里,滋啦一声,就被滚烫的土地吞了个干净,连个水汽都见不着。

“陈大娘,不是俺们不卖力气。”

王老三一屁股墩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嗓子眼儿里又干又涩,吞口唾沫都疼。

“这水……实在是跟不上啊!”

“可不是嘛,这地干得,整个一无底洞,多少水都填不满。”

汉子们怨声四起,刚被一顿肉吊起来的那点心气儿,正被这毒日头和远水,一点点地磨没了。

陈建国更是累得脱了形,一张脸黑里透着红,眼窝子都塌了下去。

刘芬瞧着心疼,也只能跟着干瞪眼,半点法子都没有。

陈秀英拄着拐杖,立在地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再这么下去,不等王大海来找麻烦,她自个儿拉起来的这支队伍,就得先散伙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碎花的确良衬衫的女人,提着个小篮子,从山坡下的小路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女人四十出头,皮肤白净,身段也比村里其他女人丰润。

她脸上总挂着笑,不多不少,就那么三分,瞧着就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是陈秀英的远房堂妹,陈玉莲。

陈玉莲嫁给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大夫,是村里头一份的“福气人”。

她从没下过地,一年到头身上都干干净净的,说话也细声细气。

陈玉莲装作才看见这坡上热火朝天的场面,夸张地捂住了嘴。

“哎呀,秀英姐,你们这是干啥呀?”

她几步走上前来,瞅着众人一身的臭汗,眉头心疼地皱着。

“这么大的日头,可得当心中暑了。”

她边说,边从篮子里摸出个还热乎的水煮蛋,塞给旁边一个玩泥巴的小娃。

那孩子立马甜滋滋地喊:“谢谢玉莲姨!”

陈玉莲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这才转过身,冲着陈秀英叹了口气。

“姐,你说你这是图个啥?”

“放着清闲日子不过,非得跑来遭这份罪。”

“你看我家老李,今儿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说供销社又到了一批处理的布头,催我赶紧去挑几块回来给娃做新衣裳呢。”

她满脸的无可奈何,可眼角眉梢,那份得意劲儿怎么也藏不住。

“唉,你说这运气,真是想啥来啥。”

话是关心的话,字字句句都透着亲热。

可听在耳朵里,却变成了一根根细针,专往陈秀英和她身后那群汉子心窝子里扎。

这就是命。

人家陈玉莲命好,不用争不用抢,好事自个儿就往门上撞。

他们呢?

把命都豁出去了,也不过是想混口饱饭。

陈秀英的脸色沉了下来,没吭声。

陈玉莲又假模假样地关心了几句,这才提着篮子,扭着腰肢走了。

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舒坦和惬意。

……

傍晚,收了工。

陈秀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嗓子干得冒火。

院子里,刘芬正拿着家里最干净的那个葫芦瓢,一口一口,小心地给女儿陈念喂水。

她瞧见婆婆回来,只抬了抬眼皮,又很快垂了下去,眼神有些躲闪。

她顿了一下,没起身给婆婆倒水,而是继续低着头,柔声哄着怀里的女儿。

“念念乖,慢点喝,别呛着。”

陈秀英就那么站在院子当中。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干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