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这怨毒已非人间巫祝之力所能禳解。”大巫祝沉重地吐出这句话,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分。
“荒谬!”武丁猛地一挥袍袖,怒气勃发,“我武丁承天命,御万方,岂能被区区一已死之人的怨念所困?巫咸!孤命你,即刻带人,焚毁那间酒肆!掘地三尺!用最烈的火,最净的盐,最凶的符咒!将那怨念烙印给孤彻底抹去!孤就不信……”
“王上!”巫咸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武丁的命令。这在等级森严的宫殿内,近乎僭越。但他顾不得了。他直视着商王因惊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那怨念烙印……已与酒肆建筑本身,甚至与那片土地深层的地脉邪气……产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共鸣!强行焚毁,非但不能根除,反而可能如同点燃炸药的火星,瞬间引爆其中积郁的所有诅咒之力!届时……恐怕整个城南,都将化为一片死绝的诅咒之地!瘟疫将十倍、百倍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巫咸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连武丁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瞬间凝固,被一层冰冷的惊悸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巫咸,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动摇或夸大,但看到的只有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凝重。
“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武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无形枷锁困住的无力感。
巫咸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药味和冰冷诅咒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缓缓道:“当务之急,非是强攻根源,而是隔绝与压制。臣已命人封存酒肆,深埋污染源。然,此仅为权宜之计。若要真正遏制乃至消除此疫,需另寻他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武丁身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臣……于追寻源头之时,曾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诅咒同源却……截然相反的气息。”
“截然相反?”武丁眉头紧锁。
“是。”巫咸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夜空,“那气息……清冷,孤寂,带着一种亘古的……悲伤与守护之意。它……来自月宫。”
“月宫?”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大巫祝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喃喃道:“嫦娥……是了……后羿之妻,窃药奔月……她……她还在月宫之中?”
“正是嫦娥!”巫咸斩钉截铁,“后羿射日,身死魂殇,其怨毒化为此疫根源。然,嫦娥与其夫妻情深,更曾受不死药力,其身虽在月宫,其神……或与后羿之魂尚有羁绊!那股清冷孤寂之气,虽微弱,却蕴含着一种能中和、甚至净化那诅咒怨毒的……可能!”
这个推论大胆得近乎疯狂。嫦娥奔月,早已是缥缈的传说。月宫高悬,凡人难及。寻找嫦娥?寻求她的帮助?这听起来如同痴人说梦。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重臣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连武丁也陷入了沉默,紧锁的眉头下,是激烈的权衡与挣扎。瘟疫如同跗骨之蛆,正在吞噬他的子民和王朝的根基。焚毁酒肆是饮鸩止渴。而寻找传说中的嫦娥……这几乎是唯一一线听起来尚有逻辑、却又渺茫如星火的希望。
“月宫……如何寻?如何达?”武丁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
“臣不知。”巫咸回答得异常干脆,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此乃凡俗难解之题。然,臣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后羿之怨因嫦娥而起,或也将因她而终。此疫既非天灾,亦非寻常人祸,乃是神怨人殇交织之恶果。欲解此结,非循常理,需叩问……神迹。”
他猛地单膝跪地,抬头直视武丁:“臣,巫咸,愿承王命,穷尽毕生所学,寻访古籍秘术,沟通天地鬼神,寻找通往月宫之径,求见嫦娥!纵使身死魂消,亦在所不惜!此为……遏制此疫,拯救商邑万民之……唯一生路!望王上……恩准!”
巫咸的话语,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徒掷下的骰子,在死寂的偏殿中回荡。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瘦削,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殉道者般的悲壮。
武丁看着跪在阶下的巫咸,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团为了渺茫希望而燃烧的决绝火焰。年轻的商王沉默了许久,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终于,武丁缓缓抬起手,声音沉重而疲惫,却带着君王最后的决断:
“准。”
“孤……予你所需一切!典籍、巫器、人手……举国之力,助你寻月!”
“商邑百万生民之命……系于你一身了,巫咸。”
沉重的王命如同枷锁,更如同火炬,落在了巫咸的肩上。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无人察觉,他贴身的衣襟之下,那枚因接触过诅咒核心而布满细微裂痕的青铜医铃,无声地、冰冷地……震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王宫最深处的寝殿帷幕之后,一直端坐静听、未曾露面的商王武丁本人(而非刚才与巫咸对话的那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在那里,华美的丝质王袍之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青铜幽光,正透过皮肉,如同沉睡恶魔的眼睛,无声地闪烁了一下。
武丁的嘴角,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诡异,充满了非人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