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
是一个孩子,在路灯下,用清澈的自来水,洗干净了小脸。
是一个老者,坐在干净的广场长椅上,安详地,看着满天星斗。
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在明亮的灯光下,依偎着,说着对未来的期许。
是无数双,在夜校的课堂里,闪烁着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眼睛!
这一刻。
他脚下那座,会移动,会变形,巧夺天工的【机关神城】,在对面那片,充满了温暖与希望的人间烟火面前。
显得,如此的,冰冷。
如此的,孤独。
如此的,毫无意义。
他的城,是“术”的巅峰,是一座,精致而无魂的战争堡垒。
阿昊的城,是“道”的体现,是一个,能让每一个凡人,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希望的,家园。
“我……输了……”
墨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他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悄然滑落。
他坚守了一生的道心,在这一刻,轰然崩碎!
夜,深沉。
龙泣滩,却亮如白昼。
一半,是青铜神城之上,跳跃的万千火把,映照出冰冷的战争光泽。
另一半,是钢铁都市之内,稳定明亮的万家灯火,描绘出温暖的人间烟火。
一冷一热,一动一静。
一半是森然的利刃,一半是柔软的温床。
两座截然不同的神城,如两头对峙的巨兽,无声地,进行着最后的,理念的对决。
墨翟,就站在这对决的中心。
他身后,是巧夺天工,却空无一人的移动堡垒。
他眼前,是朴实无华,却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凡人城市。
他的道心,那座由千年传承,无上智慧构筑的宏伟神殿,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两行清泪,早已干涸。
他只是看着,看着那个在路灯下,教孩童识字的青年工匠。
看着那个在公共食堂里,为老人们免费添饭的妇人。
看着那个在夜校课堂上,因为解开一道算术题,而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少年。
看着那一张张,平凡,普通,却又充满了希望与活力的脸庞。
最终,他动了。
他走下自己那座,引以为傲的机关神城。
一步一步,穿过两座城市的分界线。
走进了那片,不属于他,却让他感到无比震撼的,灯火之中。
每走一步,他身后的机关神城,就发出一阵阵,如同哀鸣般的机括摩擦之声。
仿佛在挽留它的主人。
公输傲,呆呆地看着钜子的背影。
他想开口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其他所有的墨家弟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的钜子。
如同一个迷途的朝圣者,走进了,对手的城市。
阿昊,正在夜校的门口,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胜利者的笑容。
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这位,值得尊敬的求道者。
终于,墨翟,走到了阿昊的面前。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
那双苍老的,见证了无数风霜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震撼,有迷茫,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为什么。”
他开口,声音,沙哑如风中残烛。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开启民智?”
“你难道不怕吗?凡人愚钝,欲望无穷。你赐予他们力量,他们就会挣脱枷锁。你教会他们思考,他们就会质疑权威!”
“你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东西,一旦有一天,你无法再给予更多,他们就会,反噬你!”
“这,就是人性!你创造的,不是秩序,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混沌火药桶!”
这番话,是他,是墨家,是历朝历代所有统治者,都信奉的,铁律!
精英治世,愚民为本!
这,才是“稳定”的根基!
阿昊,笑了。
他反问道:“墨翟钜子,我且问你。”
“你那座机关神城,鬼斧神工,天下无双。”
“可,凡人能住进去吗?”
墨翟,沉默。
那座城,是战争堡垒,是机关的中枢,根本没有为普通人,设计居住的空间。
阿昊,再问。
“他们能学会,如何建造吗?”
墨翟,脸色一白。
机关术,博大精深,非天才不可触及。普通凡人,穷其一生,也只能掌握一些皮毛。
阿昊的声音,陡然提高!
“他们不能住,不能学,不能参与,甚至,不能理解!”
“那么,你所谓的‘兼爱’,你所谓的‘守护’,于他们而言,与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有何区别?”
“你们高高在上,用凡人无法理解的技术,去守护他们。你们怜悯他们的苦难,所以施舍他们食物与安宁。”
“这不是兼爱!”
“这是,一场浩大的,满足你们精英道心的,自我感动!”
“你们爱的,不是天下的凡人,而是那个,正在行‘兼爱’之事的,自己!”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墨翟的灵魂深处!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