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蛰伏老兽(2 / 2)

钟叔裹着件臃肿的皮袄,背上驮着捆柴火,正沿着湖边蹒跚而行。

他每走一步,膝盖都要弯成个夸张的角度,仿佛随时会栽倒在雪地里。

自从朱允炆亲自将钟叔送回府中,李景隆便免了他在晚枫堂的差事,只让他在东南角的偏院住着,相当于养了个闲人。

他何尝不知朱允炆的用意——这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所以府中大小事从不让钟叔沾边,管家之权依旧牢牢握在枫伯手里。

可此刻看着那蹒跚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像冰锥般刺入脑海:或许在他入宫之前,朱允炆就已知道了董成安被抓的消息!

而泄露消息的,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看似连路都走不稳的钟叔!

可他那副风烛残年的样子,连跨院的门槛都要扶着墙才能迈过去,怎么可能将消息送进宫里?

难道栖霞山上,还藏着朱允炆暗中布置的其他眼线?

李景隆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转向福生:“钟叔回来之后,有没有异常举动?”

“没有。”福生愣了愣,随即脸色骤变,“少主是怀疑...是钟叔泄了密?”

“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李景隆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抓董成安一事极为隐秘,萧云寒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绝不会对外声张。”

他抬眼望向钟叔离去的方向,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瞬间凝成了霜:“所以知晓此事的都是我们自己人,而这晚枫堂里,唯一的外人,便是他了。”

福生听得心头一震,猛地攥紧了拳头,眼睛里流露出杀意。

自从李家兄弟离京后,晚枫堂上下早已是铁板一块,若说内部有人泄密,那便只有钟叔了。

想到这里,福生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钟叔的住处走,却被李景隆抬手拦住。

“站住!”李景隆眉头微皱,沉声喝止,他知道福生要去做什么。

“少主!如果真的是他,那就不能留!属下现在就去杀了他!”福生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底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如果他死了,陛下定会生疑,而且还会派另一个人混入晚枫堂,到时候更麻烦,”李景隆摇了摇头,沉思着,“放心,我会亲自去会一会他。”

风雪越急,将湖心亭的轮廓磨得愈发模糊。

李景隆立在廊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正盯着雪幕深处那些看不见的对手。

良久,他再次开口:“你即刻去寻萧云寒,让他暗中好好查一查,粮草一案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包括兵部和户部,还有工部!”

“户部管调粮,兵部掌押运,工部监修粮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只有齐泰一人参与!让萧云寒一查到底!所有牵涉之人,一个都别漏!”

“我倒要看看,陛下会让多少人替齐泰抵命!”

福生脸色骤变,望着李景隆眼底翻涌的寒意,喉结动了动,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旧案重提,如果真的像李景隆说的那样,这一查,必然是血雨腥风,朝野上下怕是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另外,”李景隆眯起眼,目光扫过茫茫雪覆盖的栖霞山,“你亲自带些得力人手,把整座山搜查一遍!”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山里应该还潜藏着宫里的眼线,专从钟叔的手里拿走消息!”

“如果真的找到人...该怎么处置?”福生犹豫着问了一句,毕竟是宫里的人。

“杀!”李景隆斩钉截铁,吐出的字冷得像冰棱,眼底杀意毫无遮掩,“然后再对外放出消息,栖霞山搜出了燕逆派来的奸细,已尽数铲除。”

“是!”福生再无犹豫,躬身领命,转身时步履铿锵,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

在他心里,少主的号令,比圣旨更重。

便是此刻让他闯宫弑君,他也会毫不犹豫。

...

晚枫堂东南角,有一处窄小的偏院,两道矮墙圈着两间土屋,一间住人,一间堆着柴火杂物,墙角还立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

这里是钟叔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屋子虽简陋,却收拾得窗明几净,连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透着股一丝不苟的规整。

暮色四合时,钟叔到山里伐了些柴火回来之后便引了灶膛的火,准备为自己做点吃的。

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时,他从瓦罐里舀出些荠菜馅,捏起薄如蝉翼的馄饨皮,指尖翻飞间,一个个元宝似的馄饨便排满了竹篾。

晚饭简单得很,一碗素馅馄饨,滚水里焯过,捞进粗瓷碗,滴几滴香油,撒一把葱花,热气裹着清苦的香气漫了满院。

中年丧妻后,他便一个人过到如今。日子过得虽清苦,倒也落得自在。

正将碗筷摆到灶边的矮桌上,院门外传来轻响,有人推门而入。

“见过家主。”钟叔一愣,慌忙放下手里的碗,佝偻着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他的腰似乎总也直不起来,像株被风雪压弯的老竹。

“吃着呢?”李景隆脸上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缓步走近。

院里只有一张缺了角的矮桌,配着只磨掉漆的矮凳,就挨着烧得正旺的灶台。

火光映在李景隆玄色的锦袍上,漾起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家主用过晚膳了吗?”钟叔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抬手示意李景隆落座,“若是不嫌弃,尝尝小人包的馄饨?粗茶淡饭,家主莫嫌弃。”

说着,他端起那碗刚盛好的馄饨,双手捧着送到李景隆面前。

碗沿虽还有些烫,但他指腹上的厚茧却将热气全部隔开,仿佛毫无知觉。

李景隆也不客气,径直在矮凳上坐下,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灶火的热气扑在脸上,倒驱散了不少寒意,虽然已入寒冬,但挨着烧得正旺的灶台坐着,倒也暖和。

他拿起筷子,夹起个馄饨送进嘴里,荠菜的清苦混着面香在舌尖散开。

钟叔垂手立在一旁,头低着,眼观鼻,鼻观心,像尊泥塑的像,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的规矩,是当年在孝康皇帝身边时练出来的,那股子谨小慎微里藏着的沉稳,绝非府里那些下人能比的。

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佝偻的影子在墙上晃悠,倒像只蛰伏的老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