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湖心平台,他扶着雕花栏杆停下,凛冽的夜风卷着寒气扑面而来,吹得袍角猎猎作响。
他望着结冰的湖面上映出的冷月残光,试图用这彻骨寒意浇灭心头烈焰,可那团火却烧得更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灼穿。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齐泰步步紧逼,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黄子澄的背后是燕王,那齐泰呢?
真正要置他于死地的,从来不是那个六部之首,而是深居宫闱的太后!
而太后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心虚,因为她从小看着他和朱允炆、朱允熥长大,知道他与朱允熥的关系匪浅!
她怕,怕他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后手握兵权,怕他有朝一日会助朱允熥夺回那被窃走的皇位继承权。
这份心虚像条毒蛇,啃噬得她连北境安危都顾不上了。
徐辉祖曾说过,那名替朱允熥传递半卷《孙子兵法》与素笺的内侍,早已没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景隆的指节死死扣进栏杆的雕花里,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那内侍定是被太后灭口了,恐怕连尸骨都被碾碎扬进了御花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知道朱允熥暗中与他联络之后,于是本就对他心存异心的太后,不惜赔上整个北境的安危也要对付他!
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凭什么端坐太后之位,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
她根本不配!
而朱允炆呢?这一切他究竟知晓多少?
是全然蒙在鼓里,还是默许纵容?
李景隆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闷得发疼。
至于以齐泰为首的东宫势力,他们抱团对付自己,不过是害怕“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的权势地位像蜜糖,谁也舍不得松开,便只能联手将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推下深渊。
或许正是从那半卷《孙子兵法》开始,他的命运就开始彻底改变了。
想通这层叠叠缠绕的阴谋,李景隆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借着风势散开,在空旷的湖心平台上打着旋,听得福生和萧云寒心头阵阵发紧。
那笑声里裹着太多东西——有被算计的愤怒,有对朝堂的失望,有对宵小之辈的不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力,像利刃划过朽木,刺耳又悲凉。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劲卒快步而来,在福生耳边低语了几句。
福生脸色微变,连忙凑到李景隆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少主,刚刚得到消息,齐泰半柱香之前入了宫。”
李景隆闻言眯起眼,眸底寒光乍现。
那三份口供送进兵部、刑部、大理寺后,如泥牛入海,他本就料到对方不会坐以待毙,如今齐泰似乎终于坐不住了。
“既然蛇已出洞,咱们也该动了。”他冷哼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少主,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福生躬身问道,眼底闪过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连日来的压抑终于要迎来反击,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带上董成安,跟我走。”李景隆冷冷吩咐,随即转向萧云寒,“剩下的事你不必插手,派人盯紧名单上那十七人即可!”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迈步,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划出利落的弧度,朝着大门口方向走去。
福生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传命,湖心平台上只留下萧云寒一人,望着那决绝的背影,眉头紧锁,悄然握紧了拳头。
...
夜幕下的京都,早已被年节的喜庆浸透。
街面上张灯结彩,红灯笼如串珠般挂满长街,映得青石板路都泛着暖红。
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欢笑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喧闹的歌谣,将这座都城的繁华与烟火气唱得淋漓尽致。
年节在即,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望星楼,是全京都生意最火爆的一间酒楼,坐落在京都繁华的中心,五层飞檐翘角,在灯火中宛如展翅的鹏鸟。
作为京都最大的酒楼,这里向来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消遣的去处,楼中雕梁画栋,连窗棂都刻着精致的缠枝纹,处处透着富贵气象。
而今日,楼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而且包下了整个第五层,楼外甚至有黑衣劲卒守着,寻常宾客只能在五层以下活动,引得不少人好奇观望。
五楼临街的窗口外,有一截向外延伸的木质平台,凭栏而坐,能将半个京都的夜景尽收眼底。
此刻平台上摆着一张梨花木圆桌,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琥珀色的醉蟹、油光锃亮的烤鸭、晶莹剔透的虾饺,还有数坛封着红布的陈年佳酿,酒香混着菜香,在夜风中飘散。
李景隆独自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他借着头顶的月光与楼下的万家灯火,静静俯视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眼底情绪难辨。
“九爷,时辰差不多了,可要开始?”酒楼掌柜一路小跑登上五楼,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说话时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李景隆字九江,宫里和勋贵圈子里的儿时玩伴都喊他“九哥儿”,而这些酒楼、画舫里的人,则惯称他为“九爷”。
“开始吧。”李景隆勾了勾嘴角,目光扫过楼下渐渐聚拢的人群,随手丢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那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掌柜稳稳接住,入手冰凉沉重。
“得嘞!九爷等着瞧噻!”掌柜的眉开眼笑,将银子揣进怀里,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噔噔噔跑下楼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
李景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在胃里燃起一团暖火。
他望着楼下越来越密集的人头,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像夜空中藏着星光的云,看似平静,底下却翻涌着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