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的落日熔化了半海鎏金,郑成功的舰队如同三柄巨大的犁铧,
在南海深蓝的绸缎上划开三道雪白而磅礴的航迹,指向北方——珠崖的方向。
珠崖郡,乃汉武帝年间所设。
彼时,汉廷于岛上分置珠崖、儋耳二郡,标志着中原王朝对海南岛的首次实际统治。
海南岛因盛产珍珠而得名“珠崖”,意喻“满是宝珠的海崖”。
至汉元帝时期,因路途遥远、土地荒僻,加之中原旱灾肆虐,岛民反抗频起,遂废珠崖、儋耳二郡,改隶合浦郡管辖,实则名存实亡。
初时尚有音信相通,然王莽之乱后,联系终告断绝,珠崖自此彻底脱离汉室。
纵使光武帝中兴汉祚,亦未能复其故土。
所以无论是交州官吏还是海军将领对于此次前往珠崖巡航,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巡航演练的命令早已下达,但目标却非单纯的熟悉水道。
旗舰“汉昌”号的尾楼指挥室内,巨大的海图铺开,郑成功的手指正沿着珠崖那形似卧兽的漫长海岸线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鹰。
“主公志在四海,珠崖乃跳板,必先图之。”郑成功的声音低沉而笃定,
“传令各舰,严密观测沿岸,尤其留意人烟迹象、可用泊地!哨船放出,抵近侦察!”
“得令!”传令官肃然应诺。
舰队保持着锋矢阵型,以巡航速度沿着珠崖东部崎岖的海岸线缓缓北上。
海风带着热带岛屿特有的咸湿与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峭壁嶙峋,怪石穿空,茂密的原始雨林从海岸一直覆盖到目力难及的山峦深处,郁郁苍苍,仿佛亘古未化的绿潮。
一连数日,所见唯有海鸟盘旋、猿啼幽谷,渺无人迹,只有亘古的荒蛮气息。
直到第五日黄昏,舰队绕过一处犬牙交错的岬角,一片相对开阔、拥有平缓沙滩的海湾展现在眼前。
就在舰队准备例行记录水文时,眼尖的了望哨突然发出了急促的呼喊,声音穿透海风:
“将军!右前方!岸上有烟!不止一处!”
郑成功精神一振,立刻攀上瞭望台,极目远眺。
果然,在那掩映在椰林和芭蕉丛后的海岸高处,几缕灰白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傍晚橘红色的天幕下格外清晰!
更远处,依稀有简陋的、以棕榈叶和木材搭建的棚屋轮廓!
“果然有人!”郑成功放下望远镜,眼中精光闪烁,
“传令!‘镇远’、‘威远’原地警戒,‘汉昌’减速!
放下哨船,派一队精干斥候,着便装,携带短刃、强弩,趁夜色掩护上岸!
务必探明情形,不得惊扰,若遇盘问,只言迷路商船!”
夜色如墨,成为了斥候最好的掩护。
一艘轻捷的舢板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海浪,载着六名精悍的水军斥候,在熟悉本地潮汐的老水手操控下,巧妙地避开浅滩礁石,靠上预定的僻静滩头。
斥候们如同狸猫般融入岸上浓密的植被阴影。
两个时辰后,舢板载着斥候和一名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老者返回。
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
他被带上“汉昌”号,面对郑成功威严的目光和周围甲胄森然的军士,腿一软几乎跪倒。
“老丈莫怕。”郑成功示意亲兵扶住他,声音放缓,
“我等乃大汉水师,并非歹人。岸上聚居者,是何方部族?此地归属何方?”
老者闻言,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郑成功头盔上的红缨和甲胄的样式,又看看船舷边猎猎作响的巨大“汉”字旗,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两行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
“汉……汉家?真是……真是汉家的兵?!”
他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苍天有眼啊!老朽……老朽祖上,是元帝年间珠崖郡儋耳县的屯田卒啊!
王莽乱时,郡县废弃,道路断绝……
祖辈们困守此地,与岛上俚僚杂处通婚,一代又一代……
只守着这点汉家血脉,不敢忘祖啊!”
老者泣不成声,粗糙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后,竟是一枚锈迹斑斑刻着“儋耳都尉”字样的青铜小印!
“岛上……岛上如今做主的是‘儋耳部’的大酋,自称‘黎王’!
占了最好的田地和盐场,手下有能战之兵数千,还有……还有可怕的战象!
我们这些汉人后裔和归附的小部落,都被他们压榨役使,苦不堪言啊!”
老者悲愤地控诉着,仿佛要将积压百年的委屈一股脑倾泻出来。
郑成功默默听着,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握佩剑剑柄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他示意亲兵带老者下去好生安置,饱餐休息。待老者离去,
他立刻转身,对肃立一旁的书记官斩钉截铁下令:
“详录此人所述,珠崖岛情、汉裔遗民现状、儋耳部实力!
立刻封入铜匣,派快船,八百里加急,直送交州牧于大人和都督王将军驾前!不得有误!”
快船如离弦之箭,乘着强劲的东南信风,日夜兼程。
当这份沉甸甸的军情,连同那枚锈迹斑斑却重若千钧的“儋耳都尉”印信,一同摆在交州牧于谦和都督王景面前时,交州首府番禺城的官署内,空气瞬间凝固。
于谦,这位干吏,手指抚摸着冰凉的青铜印信,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珠崖!果然是珠崖!元帝弃之,实乃国力不济,不得已而为之!
此岛控扼南海咽喉,沃野千里,盐铁丰饶,更有我汉家遗民泣血以待王师!岂容蛮酋盘踞,坐失祖宗疆土!”
他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屋瓦,“当奏明朝廷,即刻发兵,收复故郡!”
都督王景,统管交州陆路军事,闻言眼中亦是战意沸腾。
“于公所言极是!郑将军巨舰已成,跨海投送,易如反掌!末将愿亲统中军步卒,渡海击贼!只需一得力先锋,能破其山林险阻!”
“先锋?”于谦捋须沉吟,目光锐利,
“儋耳部据山林之险,非惯于山地奔袭、林间鏖战之锐卒不可!
五溪蛮王沙摩柯将军,及其麾下无当飞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箭无虚发,正是此战先锋不二人选!
速召沙摩柯将军!”
半月之后,交州最南端的徐闻港,旌旗蔽日,舟舻塞川!
一场跨越琼州海峡、志在必得的远征,在此集结。
中军高台之上,都督王景顶盔掼甲,猩红披风猎猎作响。
他左手边,是交州牧于谦派来的监军使者,代表州牧意志。
右手边,先锋大将沙摩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