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军议的灯火甫一熄灭,丁奉便如离弦之箭般行动起来。
他挑选了五名最精干机警的少英营斥候,皆是江东籍贯或通晓吴语的老手。
向导则用了柴桑军情司提供的一个代号“老渔鹰”的暗桩,
此人半生浮沉于长江与东海,对吴郡、会稽的水路乃至市井暗门都了如指掌。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一艘伪装成运粮货船的小型江船,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悄然滑离柴桑水寨,顺流而下,直扑江东腹地。
船舱狭小,油灯昏黄。
丁奉摊开一张标记着暗记的吴郡简图,指尖划过图上的几个点:
“此行凶险,目标有三:
其一,借我舅父钱塘丁氏门楣,探听孙氏迁移实情;
其二,联络可靠之人,将流言散入市井,直透世家;
其三,摸清句章港及沿海水军动向。
江东朱然掌‘校事’,耳目遍布,我等如履薄冰,需如影子般行事。”
“老渔鹰”沙哑的声音响起:
“丁将军放心。入吴郡,走钱塘江口,那里盐枭、私贩混杂,盘查反松。
入城后,先去‘望潮客栈’,那是咱们的暗点。”
船行两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午后,船悄然驶入钱塘江口。
水面骤然变得拥挤喧嚣。
大大小小的货船、渔船穿梭往来,满载着鱼获、粗盐、山货。
江岸码头人声鼎沸,赤膊的力夫喊着号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
一队穿着陈旧皮甲的吴军士卒懒散地在码头上巡视,目光更多地在讨价还价的商贾和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上逡巡。
丁奉等人换上了满是补丁的粗布短褐,脸上也抹了江泥,混在一群刚下船的流民中,低垂着头,随着人流缓缓挪动。
码头上,一个吴军小校正不耐烦地翻检着一个老妇人的破包袱,里面滚出几个干瘪的芋头。
“军爷行行好,实在没活路了…”老妇人哀声乞求。
“滚开!穷鬼!”小校一脚踢开芋头,骂骂咧咧,
“都挤到江东来讨食!烦死了!下一个!”
丁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匕刀柄。
他身旁的斥候“瘦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他放松。
然后主动上前,塞给小校一袋铜钱,小校将铜钱在手中抛了抛,似乎是满意其中重量,一挥手,让手下兵丁让开道路。
他们顺利通过了这敷衍的盘查,踏上了江东的土地。
一股混杂着潮湿水汽、炊烟和人畜粪便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这就是吴郡,他血脉中一半的故乡,却也是此刻步步杀机的敌境。
“望潮客栈”藏在城西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门脸破旧,招牌上的字迹都模糊了。
掌柜是个独眼的老头,眼皮耷拉着,对“老渔鹰”递过去的几枚特殊制式的铜钱看也不看,只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后院,丙字房。”
后院更显破败。
丁奉安顿好手下,立即换上稍体面些的细麻布衣,独自一人,凭着幼时模糊的记忆,穿过几条曲折的小巷,来到城东一片相对齐整的坊区。
这里的宅院虽不豪奢,却也青砖灰瓦,透着几分书卷气。
丁氏祖宅就在其中。
门环叩响,许久,才有一个老仆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
看到丁奉的面容,仔细辨认良久后。
老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是…是阿奉少爷?”
“福伯,是我。”
丁奉低声道,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福伯是他母亲当年的陪嫁仆人,看着他长大。
老仆慌忙将他拉进门,又探头看了看空寂的巷子,才紧紧关上大门。
宅院里静得可怕,透着衰败的气息。
堂屋内,丁奉见到了他的舅父丁固。
几年不见,舅父苍老了许多,原本儒雅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
“阿奉!你…你怎么回来了?还这副打扮?”丁固又惊又急,压低了声音,
“你可知如今江东是何等境地?
孙氏…孙氏疯了!”
他一把抓住丁奉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丁奉扶着舅父坐下,简要说明来意,隐去了少英营和汉军身份,
只道是替北方一位大商贾探听江东虚实,尤其想知道孙氏是否真有放弃江东、远遁海外的打算。
丁固闻言,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是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是真的…阿奉,是真的啊!”
他声音颤抖,“至尊…不,孙权!他已密令多时!
强征船工、匠户!尤其是会造船、懂海事的,全家都被圈禁在句章港外的工营里,日夜赶工!
吴郡、会稽各大世家的工坊,但凡有珍稀原料、图谱典籍,皆被校事府以‘军需’之名强行登记,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尽数搬空,运往夷州!”
他猛地灌了一口冷茶,喘息着:
“顾、张、朱、陆几家,私下怨声载道!
上月,顾家一个旁支子弟,因不愿交出祖传的织锦秘方图谱,被朱然手下当街抓走,至今生死不明!
张家的家主在私下饮宴时曾悲叹,
‘孙氏此举,乃掘我江东世家之根!’
可面上…面上谁又敢反抗朱然的鹰犬?”
丁奉的心沉了下去。
情况比庞统军师预想的还要紧迫和恶劣!
孙权不仅在做,而且是毫不掩饰地用强权在掠夺!
“舅父,城中流言如何?”
“流言?”丁固苦笑,
“早就有了!说至尊要丢下江东百姓,带着财宝和心腹逃去蛮荒之地。
起初无人信,只当是北边细作散布。
可如今,强征不断,府库搬运不停,句章港日夜封锁,水军频繁调动……
再加上那些被抓走的匠户家眷日夜啼哭…这流言,早已如野火燎原!
人心惶惶,米价飞涨!
只是慑于朱然校事府的凶名,无人敢公开议论罢了。”
丁固抓住丁奉的手,老泪纵横:“阿奉,听舅父一句,探听完了赶紧走!
这江东,已是火山口!
朱然那是一条真正的毒蛇!
他的眼线,无孔不入!你身份特殊,一旦暴露……”
丁奉用力回握舅父的手:“舅父放心,我自有分寸。您保重!”
离开丁家祖宅,丁奉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孙权对江东菁华的掠夺已近疯狂,而世家大族的不满也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诸葛军师计策的第一步“打草”,只需在干透的柴薪上丢下一颗火星!
接下来的几日,丁奉和他的手下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吴郡、会稽的暗流中悄然搅动。
“望潮客栈”后院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瘦猴”精于市井之术,他买通了几个在酒肆茶坊混迹的“包打听”,几坛劣酒下肚,流言便如同长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