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统二年,观音寺。
正是三月初春,天气常年干爽的京城也多起了雨来。
一层细雨掀起淡淡烟雾,轻轻蒙了人的眼,竟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味。
一个青衫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寺门外的台阶上,眺望着远处,入眼是青山如黛。
“娘!”她身后传来少年郎雀跃的呼唤。
女子微蹙的秀眉舒展,回过头看到蹦跳着过来的顾崇简,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顾崇简吐了下舌头,也不撑伞,就在雨里站着,高扬着头颅道,“圣上和娘娘都封我做侯爷了,我还怕什么不稳重?就算我裸奔出门,也没人再敢说我们顾家的闲话了!”
谢姨娘皱紧眉头,伸手顶着他的脑门,认真道,“正因为圣上和娘娘封了你做侯爷,你才要格外稳重,注意行为举止。要时刻记着,你是皇后的娘家人,这京中有多少人盯着你,等着揪你的错,你要坐得端行得正,千万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让圣上和娘娘难做。平日里读了那么多书,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不如我一个妇人!”
顾崇简立正挨训,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不像话,等她说完就用力点头,“娘,您放心,我不会给圣上和娘娘,也不会给顾家丢脸!”
谢姨娘看他那样,轻叹一声,“还是没长大。”
闻言,顾崇简顿时不服气,“娘,我怎么就没长大了?你们让我读书,我也读了,我也不像以前一样溜出去胡闹了,那帮子狐朋狗友我也不搭理。我可懂事了!”
谢姨娘轻笑着摇头,对他道,“等什么时候你不会在我面前顶嘴了,你就真的长大了。”
顾崇简听着郁闷,谢姨娘把伞往他那边让一让,将他的身子也罩在伞下,“看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下雨了也不撑伞,就是仗着年轻身子骨好。”
“娘,今日下雨,你怎么非要这时候跑来观音寺上香?”顾崇简看着他娘亲,忽而问道。
谢姨娘顿了顿,只是微笑着,“想来也就来了,给菩萨上香哪需要那么多理由。”
顾崇简歪着脑袋,感觉他娘没说实话,但也问不出来。
在他们身后的还愿池里,躺着一张被水浸湿的笺,上面用女子娟秀的笔迹写着:
“如今顾家一切都好,老爷又当了礼部尚书,娣娘和瑾儿安好,棠娘回了家,秩娘做了皇后,生了皇子,崇朴正在家中备考要参见明年科举。至于崇简,他还是那副样子,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远不如他哥哥,但也像话那么一些了。小姐,年年岁岁,平安喜乐,事事如意,正如你所愿。”
回到安国公府,谢姨娘由丫鬟伺候着换了一身衣裳,有仆妇进来道,“老爷回来了,正叫姨娘您过去呢。”
谢姨娘去了书房,看到顾善正在题字,她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写的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顾善放下笔,抬起头看着她,“你坐。”
谢姨娘福了福身,在他身旁那把椅子上坐下,听他道,“宫里的内侍出来给我带了几句话,说是圣上要大封安国公府的列祖列宗,又提到如今府内没有正室夫人的事——”
说着,他顿住,望着谢姨娘流露出几分愧色。
谢姨娘知道他在愧疚什么。
小姐去了这么多年,安国公府一直缺一个女主人,按常理,他既不续娶,就该在姨娘中选一位扶正,而安国公府又只有她这一个姨娘。
但他却一直都没提过扶正的事。
“这些年,你为顾家做了很多,我都知道。只是之前——”顾善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崇简被封侯,你是他娘亲,我想把正室的名分给你。”
闻言,谢姨娘安静地笑了笑,脸上没有喜悦之色。
她握住顾善的手,却不像是亲密之举,而像是在通过他,感受曾经握过这只手的另一个人残留下来的温度。
“老爷,如今这样就很好,又何必折腾呢?”她轻声道,“您心里只有小姐,我是知道的,我心里也有她——当年,我是为了常伴着她,才做了姨娘,就让我一直当这个姨娘。安国公府的正室夫人,我只认她这一位。”
顾善嘴唇张了张,神情大为悲恸。
谢姨娘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又是浅浅一笑。
老爷还记着小姐,不是薄情郎,她的小姐没有嫁错人。
入夜,她躺在绣**,缓缓闭上眼。
梦中是阳春三月的江南水乡,她和小姐泛舟游湖。小姐穿了一身青衫,在船头回眸一笑,明媚如春风。
那一刻小姐的模样,她永远都不会忘。
“清儿,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嫁了人我们也不分离。”
小姐说过的话,她也永远都记得。
(2)
转眼就是德统四年。
顾崇朴和顾崇简又长了三岁。
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有喜事,也有不让人那么高兴的破事。
但顾红秩觉得,人要多记着喜事,不能多记着烦恼。
于是,就说说这两年里发生的喜事。
先是她四弟顾崇朴金榜题名,中了进士。
虽然不是前三甲,但也算没辱没顾家的门第。
褚栖月早就想给小舅子官职,之前是被顾红秩拦着才没赐官,看到小舅子成了进士,他立刻就下旨,让顾崇朴进了翰林院,准备先给小舅子镀镀金,以后的官途才能走得更顺。
话说顾崇朴进了翰林院,干得竟然很不错。
他不是舞枪弄棒当御前侍卫的料,但静下心来之后还有几分文才。
后来就连翰林院的掌院老先生提起顾崇朴,都说国舅爷是个可造之材。
另一边,顾红秩发现顾崇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番两次就往细柳营跑,和那里的将士混在一起去操练。
她把顾崇简叫进了宫里。
“顾小侯爷,你既然这么喜欢舞枪弄棒的,那就和白宵比划比划吧。”顾红秩坐在后位上,指了指一旁站着的白宵,就看到顾崇简面有菜色。
“娘娘,我怎么可能打得过白宵大哥!”顾崇简跳脚道,“他是江湖高手,我比不过!”
顾红秩淡然道,“你四哥都考上进士,到翰林院当官了,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你天天往细柳营跑,功课又落下了,你想干什么呀,莫非是有从军之志?”
顾崇简支吾几声,然后出乎顾红秩意料地仰起头,“姐,我以后想当将军!”
顾红秩面色微变,皱眉看着他。
这臭小子真想从军?
“我不是读书的料,但我愿意看兵法,让我去从军,没准我以后能当个文将呢?”顾崇简眼里放着亮光,扑上来扒着顾红秩的袖子道,“好男儿志在远方!皇后娘娘,你和圣上说一说,先把我发到边疆,让我在幽州守军历练几年——”
他话还没说完,顾红秩就打断他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