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轻轻点头。
他长出一口气,道:“你知道,朕不喜欢董仲舒。”
“是!”
“因为朕总觉得,董仲舒那些人私心很重,且清谈太多。
他喜欢与朕讲道德。
哈,笑话——道德这玩意,经不得考验。那只能是一个底线,而不能是治理国家的真理。
不过,他当年倒是与朕提过兼併之事。
朕没有理他。”
说完,他看著刘进,轻声道:“你可知道,朕为何没有理他”
“想必他在谈及此事的时候,还有其他目的。”
“不错,他要朕放开盐铁等物资的官办,朕怎可能同意”
汉帝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他以为朕不知道,他是为了那些地方豪绅,爭取利益
朕可以容忍他许多事情,但这件事,朕无法容忍。非是朕霸道,要与民爭利,而是朕实在无法相信,那些商贾的道德。在金钱面前,所有的道德都经不起考验。”
刘进,沉默了!
汉帝把手臂放在腿上,撑著身子。
知道朕为什么要打压你父亲吗
“不知道。”
“只因他太傻,竟然和那些贤良文学勾结在一起,要逼迫朕放开官营。
可朕,不敢啊!
朕何尝不知,开放官营,可以令那些商贾活跃。但商贾活跃之后,太过贪婪。
进,可知道七国之乱”
“怎会不知。”
“你曾祖也算是开明之人,对商贾多有鼓励。
但结果,在七国之乱时,那些商贾却不顾朝廷安危,偷偷將大批辐重卖给七国,也令朝廷损失惨重。还有,你高祖在位时,为休养生息,除了鼓励农桑之外,也大力扶持商事,以求互通有无,加速民间財富流转,想要儘快恢復国力。
结果,太宗十八年,徐歷驻棘门,搜出二十车铁器,欲暗渡匈奴。那时候,匈奴正强盛时,对我汉家虎视耽。不过由於匈奴物资匱乏,虽屡有进犯,未能功成。
当时徐歷发现之后,立刻上疏你曾祖父。
经查,乃关中乌氏所为。你要知道,当时你曾祖对乌氏何等宠信,远胜於邓通。可乌氏却为了些许利益,不惜暗通匈奴。也正是因为此时,你曾祖对商人便有了忌惮———-你祖父登基时,你曾祖私下叮嘱,若有兵事,商贾不可信,当束之。”
“还有这种事”
刘进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为之惊讶。
“那乌氏后来如何”
『太宗二十二年,匈奴犯境,攻入关中。
当时太宗命宗正卿刘礼屯驻灞上,命徐歷死守棘门,而后又以河內守周亚夫屯驻细柳,放击退匈奴。匈奴退兵时,太宗密令刘礼將乌氏满门处死——-呵呵,不过因为担心会让国內动盪,於是假託匈奴。乌氏死后,太宗对商贾防范更甚。”
“所以祖父登基后,才会收拢商事”
“差不多吧。”
汉帝笑道:“也是当时国帑空虚,朕也不得已。
当时太宗和你祖父,都推行的是藏富於民。那时候百姓日子確实不差,
只是国帑不足,甚至有时候军都不够。朕欲北伐匈奴,却要从民间获取捐赠。未有將商事收拢,朕才可以確保物资的补给。朕也知道,为此事,民间有诸多不满。
但,朕別无选择。”
都说文景之治,百姓获利。
但在百姓获利的同时,国家財政却难以为继。
史书上只会去记载汉武帝雄才大略,或者说他穷兵武,
却没人知道,当时汉帝为了討伐匈奴,为了凿穿西域,耗费了多少心思这件事,说穿了就是官办和私营之爭。
当国家处於发展阶段,休养生息时,私营民营,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激活国家潜力。
可问题隨之出现。
国家財政危机。
一旦遭遇外界的危机,国家就势必要收拢资源。
那么,私营就要遭遇打压。
老百姓的生活质量受到了影响,自然就会衍生怨气,戾气。
这种事,哪怕是在几千年后,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国家需要集中力量,紧拳头。
那倒霉的,只能是商人。
於是商人没有了投资欲望,把金钱藏在家中又浪费,便开始大肆进行土地兼併。
(不敢再写了,害怕被说成借古讽今)
“那祖父打算怎么解决”
“不知道。”
“啊
“进,你有什么想法”
我刘进轻声道:“无非开源节流。”
“你在读《荀子》”
开源节流,出自荀子富国第十。
刘进真不清楚。
他知道这个词,却不知出处甚至,他还一度以为,这是从西方而来。
“是!”
“甚好!”
汉帝露出欣慰之色。
他道:“荀子比那些腐儒的著作好。他提出问题,也又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似那些腐儒,只知空谈。每次与朕探討,总会说出一堆问题来。但是当朕问他解决之法,又说不出个道理。
董仲舒便是如此。
他只会让朕独尊儒术,但独尊儒术之后,朕该如何治理国家
用道德吗
而今之天下,非王道乐土,需以霸道治国方可。
他们从朕这里要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於是便去找你父亲,找各地的王侯推销。”
刘进闻听,也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已到了丑时。
汉帝有些乏了,起身准备离开。
“祖父!”
“嗯”
“孩儿有一些想法,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可否付诸文字,与祖父探討呢”
“哈哈哈,有何不可,朕隨时隨地等你来探討。”
他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
“今日与你畅谈,朕心甚悦。
进啊,趁著朕身体还算康健,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朕会为你撑著。”
“多谢祖父。”
汉帝大笑著走了。
刘进,也返回大殿之中。
没有人知道,这一晚的交谈,对刘进而言產生了怎样的影响。
但他知道,他现在是简在帝心。
有想法就要赶快付之行动,莫等到了汉帝不在时,再去焦虑。
汉帝会撑他。
但太子
说实话,刘进对於太子的信心,真的不是很强。
翌日,一场大雨条忽而至。
天气陡然转凉。
儿子一下子生病了。
好在义发现及时,稳住了病情。
“皇曾孙殿下因为是早產儿,体质相对虚弱,才有了风邪入侵。
不过已无大碍,只需小心看护即可。相对而言,翁主是足月出生,体质比皇曾孙好很多。所以李姑娘不必担心。”
翁主,是指李姝的女儿李姝长出一口气。
她眼珠子一转,隨即问道:“可皇曾孙可能进补”
她想起了刘进给她的虎骨壮身丹。
义摇了摇头,道:“不可,皇曾孙体质正虚,尚不能进补。只需要慢慢调养,待恢復正常之后,可以適当进补。不过王姑娘也不用担心,皇曾孙不过偶然风寒,没有大碍。回头老身再与他慢慢调理一下,很快就能够和正常婴儿一样。”
王翁须点了点头。
但眼中的忧虑,却未曾减少。
卫子夫和史良娣也听到了消息,急忙赶来。
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两人依旧不甚放心。
“进尚未与他们起名字吧。
“祖父说,他会亲自起名。』
“给他起个乳名吧,叫病已如何愿他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病已,就是病癒的意思。
没等刘进开口,王翁须就连连点头她怀抱著刚刚睡著的婴儿,一脸慈祥说道:。“病已好,病已这个名字太好了。”
“那翁主呢”
李姝忍不住问道。
“皇曾孙既有乳名,何不与翁主也起一个”
病已,是卫子夫想出来的。
史良娣道:!“皇曾孙既然叫了病已,那翁主便换做无病,如何”
“刘病已,刘无病”
李姝和王翁须笑逐顏开。
而刘进在一旁,確是目瞪口呆。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
女儿叫刘无病没问题,无病无灾,是个好彩头。
可儿子叫刘病已
那不就是汉宣帝的名字吗
汉宣帝幼时曾在詔狱,因环境恶劣,所以身体单薄多病。
於是当时负责照顾他的丙吉,就给他起了病已』这个名字。
怎么转过来转过去,这名字又回来了
“进,你不同意”
“啊,我没有。”
卫子夫抱著刘病已笑道:“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提,我们再商议嘛。”
你那眼神,是要再商议的眼神吗
刘进不禁苦涩一笑。
“病已好,病已这名字甚好,孙儿非常喜欢。』
不知不觉,卫子夫对刘进的喜爱,已经转移到了刚出生一天的刘病已身上。
她抱著刘病已,史良娣抱著刘无病,笑得格外灿烂。
而刘进则在旁边安静看著。
片刻后,他晒然一笑。
歷史已经改变了,何苦再去纠结一个名字
而今,他是刘进!
怎地也不可能让刘病已再去重复刘病已的命运。
刘病已!
这名字的確不错。
但愿得吾儿吾女,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无病无灾——
等著吧,看为父为你们打下一片好大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