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娘名唤“如知”,这名字是老爷在世时取的。她原是大老爷跟前的通房丫头,维桢进门的第二年便开了脸,明放在房里作了姨娘。
令仪早听额林布提起过,煜祺是遗腹子,老爷在他降生前就过世了。许是长兄如父,额林布格外疼爱这个弟弟,对孙姨娘也便多了些照抚。
这孙姨娘也是个省事的,自寡居以来,每日只知教养煜祺,服侍维桢,关起门来吃斋念佛,安静得合府里似没她这个人一般。前几日她还来望候额林布的病,又与令仪叙叙聊些家常,怎么也想不到好好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令仪急急回房换了身素净衣裳。彼时额林布也已穿戴整齐。
“你又做什么去?”令仪忙拦下他,“大夫说这几日的药原为发汗,所以才不叫出去。此是一节,在有那里才死了人,屋子里难保干净,你这样的身子万一有个沾染,可怎么好?”
“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过去?”额林布急急地穿上青肷披风,伸手挡开令仪,“再说煜祺……”
“只管交给我!”令仪执扭地展臂拦住额林布,“大爷是煜祺的长兄,我是长嫂,大爷只把三叔交给我!”
额林布定定地看了令仪,她的眸光坚定且沉稳,并没有一个十四岁姑娘遇事时该有的慌张。“元冬!”也不等额林布答允,令仪唤了丫头们进来,虽然没有额林布首肯,她有些心虚,却强迫自己在语气带出些不可置疑的严厉,“你们在房里小心服侍大爷,大夫不叫见风,你要仔细些。”
令仪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地跟下人们说话,元冬忙带着白苏、典莲进来服侍。令仪转身要走,却被额林布一把拉住。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令仪回头看向他
额林布眉宇间露出一些关切:“你便不怕吗?”
令仪没想到额林布有此问,先是一愣,而后低下头,缓缓抽回手:“大爷只管放心。”说着转身走出去,碧萱忙着跟了出去。
从额林布的东院到维桢的西院相距不近,令仪只默默地走在穿堂夹道里,连碧萱与她说话也没听见。
自来了这里,刚才那一句话大约是额林布第一次顾及于她。时隔月余,令仪还是会想起新婚之夜,额林布丰神俊朗的样子,他虽一心一意地只念着别人,却也认下她这个令仪,也饶过了骏德一家。
令仪原也不曾多想,她能顺顺利利嫁进来,完成骏德李代桃僵的安排已经是万幸。但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他只心系一人,且无论他们能否相伴相守。
这些天来,令仪夜里常会听见额林布在梦里唤自己的名字,她也知道他梦里的“令仪”并非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起身去看他,替他揶好被角。他的睡相沉静安稳,眉宇间似有挥之不去的一点甜蜜,许是因为梦里他可以伴在令仪身边,而梦外的令仪也伴在他的身边……
“姑娘。”令仪猛地回神,人已经站在西院门口,有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碧萱悄推她道,“里面难保干净,姑娘来了是人情,尽到也罢了,你一个新妇,也做不了什么,看看就走吧。”
令仪自顾走进去。西院也有两进,十分宽畅,东厢房里哭声尤甚,想来那就是孙如知的住处。婆子丫头既惊且怕,除了为死者换寿衣的两三个嬷嬷和一两个贴身丫头外,其他人都在院中窃窃私语。
“煜祺在哪里?”令仪抓住一个小丫头问。
“还在学里。”维桢的声音忽然从正房方向传过来,令仪忙松了小丫头,走上前福了福,维桢示意她不必行礼,继续道,“我打发他奶子哄他学里玩一会子,等把人装殓了送出去,再去接他。”维桢说着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小孩子家见了总不好。”
令仪点头不语,忽听门口有小丫头子通报:“太爷来了。”话音未落,长顺已经大步行至院中。
维桢忙带了令仪上前请安。老长顺微微皱眉:“好好的,这是怎么说?”
维桢以帕掩泪,道:“如知的身子骨一直不济,自从老爷过世,她终日只是悲悲切切,这些年并未见转还。前儿白着了些凉,人便懒懒的,只要睡着。我只说瞧过大夫,吃几剂药,养息两三日也就好了,谁知……”
令仪原本低垂的头不由微微抬起,目光朝身前的维桢身上一扫,又忙忙地低下头。太太没说实话,令仪心中笃定。
以她前几日见到孙如知的情形来看,虽然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精神却还好,尤其说起煜祺在学里偷着与同窗斗蛐蛐,不用心念书,被先生责罚的事,又是气又是笑,还叙叙说了很多。令仪忍着笑,才没告诉孙姨娘,那蛐蛐是她与煜祺一起往花园子里掏的。可单听孙姨娘说话的底气,断不是个油尽灯枯的样子。
长顺听了维桢的话,默默许久,才道:“也是个可怜孩子,且把她停放在家庙,法事做得好看些也罢了,再买块好地给她下葬。”
“回太爷的话,”维桢身边一个大丫鬟朝长顺行了礼,轻声细语地道,“我们太太因为博洛的伤,几日没合眼,如今博洛伤情没好,太太那心口疼的毛病又犯,怕不能张罗这些事。”
说话的人名唤翡翠,令仪认得,是维桢身边一等得用的人,连吃用穿戴也与别个不同。
维桢拉了翡翠一把,不让她再说,自己也不说什么。长顺面有难色,欲找一两个管事的婆子来料理,又怕薄待了孙如知,再怎么说,她也是煜祺的亲额娘,为将军府开枝散叶,也算是有功之人。
想起煜祺,令仪有些心疼,同样的出身,让她未免有些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刚要上前,身边的碧萱悄拉她一把,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令仪深知碧萱之意,可眼下这情景……她狠一狠心,向前一步,赔笑道:“即是太太身子不大好,也不便为这些事操劳。不如就让我来料理吧。”
此语一出,长顺与维桢无不意外地看向令仪,但见她虽有些怯怯之色,却无退缩之意:“我来时,大爷千叮万嘱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多照顾三叔,如今太太这里要净宅,二叔有伤,太太身子不爽快,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小辈儿的自然要分担一些。”
维桢凝神看看令仪,目光复杂且深不见底,只是当着长顺的面不好开口,半晌方转向长顺,静待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