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道人到主位上坐下,沉默良久,先问杨华:“饭吃好了没有?”杨华道:“已领饱德,师兄不要客气。……老观主临危遗命,赠剑传书,教小弟投拜三位师兄,同学剑术。大师兄远在云南,我已听老师预先告诉过了,二师兄也游踪不定,现在只有三师兄在此。三师兄在上,容小弟叩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这大礼一日不行,小弟就一日不得安心,总算是身在师门之外。”
玉幡杆杨华虽是少年公子,究竟不是一点世路不通的人。他以为远道送信前来,按常情说,秋原应该先认了师弟。不想秋原始终以客礼相待,这就有点玄虚。而且寒光剑本是利器奇珍,秋原道人原说借去供奉,以便阖庙道众,共同瞻拜一尘道长遗物。可是现在礼也完了,经也念了,剑和谱全没有拿来,杨华开始有点嘀咕了。当下以拜见师兄为辞,杨华站起来,又要行礼。他心中暗想,秋原若还是推托不肯,那就有些可虑了。
不想杨华刚要下拜,秋原道人依然拦住,对杨华说道:“壮士,且慢。先师虽有遗言,又承壮士远道仗义送信,愚兄弟实在感激盛情。若得吾兄同门习艺,正是贫道求之不得的事。……不过这还有一节,先师惨亡,所有继掌狮林观、传宗传法的大事,这都得由大师兄主持。师门规戒森严,贫道实难代主一切。吾兄英才好义,但凡武林,皆所钦爱。所有入门学剑的事,统请稍候大师兄赶到,再行商计。说句不客气的话,敝同门之间,现在已没有心情忙这些不急之务。第一步要赶紧召集同道,大会同门,先定法统,推举宗主。我刚才已派人飞骑驰报云南本观。大师兄一得先师噩耗,自必星夜驰来。第二步,自然是要报仇,要移灵。一切余事只好从缓。”杨华听了不悦,思索半晌道:“只是,这云南距此并非近道,大师兄岂是十天半月就能赶到,小弟我可怎样办呢?”
耿秋原欠身抱歉说道:“是的,我想壮士此次路遇先师,一定别有贵干,这一来也把吾兄的要事耽搁了。……吾兄高谊隆情,贫道万分感念。别的事我不敢做主,这一件事,贫道还可以擅做主张,我这里已然预备了。”一回头,对小童说:“端来。”
只见小童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也是铺着黄绫毡垫,有小小一个红盒,端到秋原面前。秋原双手捧着,站起来恭恭敬敬,放在杨华面前,说道:“我想杨兄身在客边,携带银两,过于笨重。这是五十两金子,区区不腆,聊表敝同门一点感忱。”说罢,深深稽首。
杨华玉面上倏然变红,站起来将手一背,哈哈地笑道:“这是做什么?我杨华还不是市侩图利之人,老观主身在难中,虽然略有效劳,终不能救于一命。后来以情相感,承他老人家慨然赠剑,收归门下。遗命谆谆,嘱我与师兄们同学剑法,这并不是我杨华有何觊觎,乃是老观主一番垂情。诸位师兄们愿欲承认我这个师弟,我就是一尘道长门下第八个弟子;不愿收我这个师弟,我还是我杨华。这兼金厚赠,愧难拜领!”
秋原眼珠转了转,忙道:“杨兄请坐,这实是贫道办得糊涂。但贫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少许微仪,还请收下。”杨华道:“道长一定教我收,那就是视我为路人,不以师弟相待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虽然我末学后进,不配列入大侠门墙,不配与诸位雁序,究竟还是武林一脉。陌路救危,远道传书,这乃是我的本分,值不得居功。道长请坐,小弟告辞!”说着便来收拾包裹。秋原心中暗暗佩服。
只见杨华把包袱一拢,抬头向白雁耿秋原说道:“那把寒光剑,想已用完了?那是老观主临殁时,亲手赠给在下的。这是至宝,我杨华不敢贪受利器。只是老师雅意殷殷,感我在危难中曾效微劳,言之至再,坚令收受,我也没法子违命。因为令先师当时的意思,必得我答应了受剑,然后教我远道传书,这才放心。所以我不便推诿,以慰死者之意。现在请道长把剑给我;我还有要事,咱们改日再谈。”杨华满面上带出悻悻之色来了。
秋原道人把面色整了整,连忙满脸赔笑,拦阻说:“杨兄,杨兄,快不要如此。杨兄你这可是误会了。请坐下,我还有下情。”玉幡杆杨华哪有心情留恋?他非常着恼,勉强坐下,侧耳等候秋原的话。秋原道人沉思了一会,向杨华举手道:“杨兄!先师惨死,是本门一件极大祸变,也是狮林本观一桩重大事故。贫道名列第三,主持下院。一切大事,师父仙逝了,全得靠掌门师兄主持。就是贫道在这小小三清观内,名目上是观主,可是事事还得跟那几位师叔商量。刚才我们已然商计过了,这把寒光剑是本庙镇观之宝,一向师徒相传,授给大弟子的。所以此剑按理说,应该由秋野师兄承继。不幸先师惨亡,把剑赠给杨兄,这乃是一件非常之事。但先师遗命,怎敢有违?而本观成规,又必须遵守!所以这事只好等大师兄来到,听他主张就是了。我大师兄也不是敢违师命、贪得奇宝的人;只要先师遗命果然不假,这剑当然由大师兄亲手献给杨兄。这不过请杨兄稍候一个多月罢了。我只恐杨兄或者别有贵干,所以略备微物,意思是请杨兄暂且取用,杨兄不妨先去办事。你我两个月为期,届时大师兄必然赶到。那时再请杨兄抽暇惠临小观,我大师兄一到,我们还要大会同门,奉请杨兄分神领路,前往移灵呢。至于杨兄投列门墙的事,大师兄一到,自然同时定局。其实并无别意,只不过请杨兄有事办事,暂且耽误些日子罢了。杨兄若是没事,能在敝观小住些时,稍候些日程,那更是贫道求之不得的事。”
杨华听了冷笑一声,对秋原说道:“我明白了!……我来请教一件事,道兄刚才说,遗嘱果然不假,这剑便该归我。究竟老观主赠剑时是怎样的情形,只尽口说,也不足为凭。但是这里有遗嘱在。足下既然相从令师有年,难道不认得笔迹么?对这遗嘱还有什么疑惑么?有话尽管说明!”
秋原道人面色一变说道:“我正有两句不该说的话,再请教杨兄,我只是不好开口。杨兄既然这么说,那就恕我无礼了。到底这遗嘱可是先师亲笔写的么?”
杨华勃然大怒,说道:“你自己看去!”
耿秋原一言不发,吩咐将遗嘱取来,对杨华说道:“我师徒相从二十年,先师的笔迹,我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来。杨兄请看,这一开头,笔迹还有些相象,这后面的字与前面截然不同,如出两人所写,这又是何意?”
杨华这才想到遗嘱是有破绽,他不禁气得面目改色,大声说道:“哈哈哈,道兄你还以为我假冒笔迹,来骗取宝剑么?我如果心贪奇宝,那时候令师恹恹垂毙,仇人又二次寻仇,我难道不会乘危夺剑一走?又大远地跑到你们这里送信作什么?告诉你耿道长,这遗嘱是你师父临咽气以前写的。当时已然力竭声嘶,执笔不能成字;店家又跑来赶逐他出店。……若不是我杨华……哼,我杨华不用居功,若不是我杨华飞弹惊走群贼,老观主身受毒蒺藜,恐早教贼人乱刀分尸了。现在我大远地跑来送信,也不过看在令师是个绝世英雄,怪我一时年少无知,徒仗一腔热血,忘了人间机诈,这才放下自身要紧的事不干,跑来给你们送信。我不送信,你们会知道令师教人害了么?我不送信,你们知道这遗嘱有假么?”
耿秋原脸色也是一变,听到此,忙稽首相拦道:“杨兄请坐,有话慢慢讲。……我刚才把先师遗嘱对众宣诵时,一经传观,大家竟说笔迹前后不符。又说先师戒律森严,早有此剑不传外人之诫;断不会把这镇观之宝,自己破例授给外人。……”
杨华冷笑道:“那个须问死者去!他愿意送给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令师临危时手写遗嘱,写到一半,便眼昏手战,教我扶着他的手勉强写。到后来实在连坐也坐不住了,才烦我代笔。……阁下要知道,他那时剧毒发作,人已经是不行了。……”
秋原道人点头说道:“哦,那就是了。不过……”
杨华忙道:“我拦你清谈,你且听我说,我再把令师临危的情形讲一讲。七天以前,老观主身经老河口,被贼人乔设采花计,毒疾藜已经打在身上。”杨华拿手一比道:“就在这地方。群贼一拥而上,包围缠战;老观主身负重伤,毒气发作,脱身无法。贼人用种种恶言丑骂,老观主一世的英雄,气也气死了!而贼人心毒手辣,生要把你师父活活累杀,教他毒发自刎。那时节,若不是我玉幡杆杨华,路见不平,舍死忘生,不管自己人单势孤,冒险相助。那时节,他老人家项上的人头必被贼人割去,结果还要乱刃分尸!——这不是我说,这是贼人叫出来的。——那时候你们的镇观之宝,恐怕也教仇人得去,你们连看也看不见一眼吧!现在我奔波数百里,走了七八天,老远来了,遗嘱笔迹又不符了!我当时得了剑,要抛下一走呢!”
耿秋原听了这些反射的话,皓如满月的脸,顿时激得焦黄,嘴唇也微微颤动。但他到底有涵养,把气强咽下去道:“杨兄,你的大德,我们不是不知感激,但这事却是变出非常,遗嘱和门规起了矛盾,我们不能不审慎一些。这最关系着我们掌门大师兄,大师兄又不在此地。是我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么个权变的法子,不想因此反大拂杨兄之意!杨兄暂请息怒,我们总可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杨华冷笑道:“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却想不出来!我只知赠剑要剑。我杨华一阵弹子,驱走群贼,把令师救出来。他老人家那时已经毒发不能行动,是我杨华把他背回店中,累了一身臭汗,还时时怕贼人袭击。好容易到了店房,店家又不给开门,是我拼命与他争吵,才得入内。然后我这才忙着给你师父抓药,半夜砸人家药铺的门。不想贼人趁我不在,二次来扰。幸而我抓药回来,你师父与贼人拼命,贼人虽被我们惊走,你师父已然药救失时,救治无效了。然后是你师父遗书赠剑。……我也知道剑是你们的宝贝,我也曾推辞不受。但是你师父那时神色大变,很是着急,唯恐我不受重宝,便不给他远道送信,力逼我收下剑,认我为徒。并且叫我对天起誓,必须把遗嘱送到。……你师父也晓得此剑人人生心,个个觊觎,怕被那贪心的人夺去;这才告诫我许多话,又教我起誓立保此剑,不可教人骗夺了去。我为了安慰死者的心,免得教他死不瞑目,也就依言起了誓;说是我杨华一息尚在,必不令此剑被夺。……现在,可好,剑倒没教外人夺去,却教他老人家的徒弟扣留下了!……你不要小看我杨华,我杨华也是名门之徒,我师父就是两湖鼎鼎有名的铁莲子柳兆鸿。我决不屑贪心觊觎别派历世相传的宝贝玩艺,我当时是力拒不受。可是现在,我又非要不可!……”
耿秋原忙拦道:“杨兄!”杨华不听那一套,还是直着脖子滔滔往下说道:“秋原道长,你想我一番拼命救人,千里传书,反落得个赠剑被夺之名,这恐怕于你我都不甚光彩!……现在长话短说,拜投师门的话,我也不想高攀,我本来就不想高攀!这把剑你是给也不给?你说!”
秋原道人听着,刚要答话,杨华却又一口气说下去:“你只要说一个不给,我杨华拔腿就走,决不留恋。咱们谁是谁非,教武林公断!”紧跟着又找补上一句道:“告诉你,秋原道长,你师父临咽气时,人家开店的不担那个沉重,非要报官验尸不可,把全副担子,都丢在我杨华一个人身上。剑是给我了,我要是站起来一走呢,还有我的什么事?我却不肯,到底给人家画押具结,担当私埋人命的官司,你师父才得入土为安。然后我千里迢迢跑来给你们送信。现在我的话说完了,耿道长,你看怎么办吧!”
杨华说着,忿然站起来,两眼看定耿秋原。秋原道人面色乍红乍白,刚要答话。突然门一响,走进那赤面长髯的道人,厉声向杨华道:“杨施主,你的话我全听见了,你的理我也全明白了。但是,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一尘师兄的死因,我们还是事非眼见,不能做实。我们必须要查看查看。施主你休把这事看小了!你千里送信,我们感激;但是你不能这样赶落我们,我们有我们的门规。这剑累世相传,衣钵相继,照例应归掌门大弟子所有。铁莲子也是一世的豪杰,我们彼此也都谁知道谁,这个理教他评评,他也得原谅我们的难处。我师兄惨死,我们必须大纠同门,前往起灵柩,问真相,克期报仇。只要我们到了老河口,访问无异,人确是由你救过,剑是确已赠给你。杨施主,我们不但献剑,我们还要博询众议,改订门规,说不定还要会推你为掌门持法之人。我们那时候一定把本门剑术,全都教授给你。剑之所在,就是法之所在,我那大师侄一定肯让位。杨施主,你不该得理不让人,唠唠叨叨说了这些话,把我们当小人看待!你不该自己居功,口口声声把我们一尘师兄描画得可怜不堪,临死还教他窝窝囊囊,栽跟头栽在你手里!你很能夸口,我们可怎生禁受?施主,你想你对么!杨施主,告诉你,我们只是看出你也是一个正人君子,假如换个人来,敢到我们三清观撒野,妄想冒名诈骗。朋友,我恐怕他进是好进来,出却出不去!我们只因你相救之事未明,传信之德却不假。所以我这秋原师侄忍了又忍,耐了又耐,这也就够受了。告诉你,拿这五十两金子,换这把寒光剑,乃是我们这三清观全观的公意,不是我白雁师侄一人之见。你既然说我们小看你了,好,我们要大看你。朋友,剑是留下了,你瞧着办吧!”
玉幡杆杨华一听大怒,明知他们人多技强,自己势孤不敌;但既已到此,不能不算。性命又算什么,玉幡杆仰面一阵大笑道:“好好好,你们人多,你们嘴多。这是你们家窝子,这是我杨华来得太浑蛋了!姓杨的小子,你干什么不拐了剑一走?你干什么不把一尘道长的死尸丢在店里,教贼人乱剁?你干什么大远地跑来,找人家侮辱?现在人家把剑扣下了,还要扣人!嗐嗐,你这位道长贵姓高名,我倒要领教领教!……咱们外面说去。”“刷”地将长衫甩了,把弹囊挎上,抓起弹弓、钢鞭,抢步夺门便走。那赤面道人也勃然大怒道:“姓杨的,你还这么说话,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也将道袍一甩。杨华叫道:“院外地方大。走,你们人多,你们全上来!”
这时候,秋原道人眼含痛泪,目闪威棱。忽然间将赤面道人拦住,厉声说道:“师叔,师叔……你你你请回吧。”此时,杨华已飞身扑出丹房。白雁再三地拦住了赤面道人,急忙纵步出来。玉幡杆早抢到院中,插鞭在腰,掏出几粒弹丸。玉幡杆闪目四顾,找到一个地方,站住了,厉声叫道:“你们来!”
玉幡杆杨华决计要拼命了,白雁耿秋原“刷”地一窜道:“杨兄,杨兄,不要走!”
玉幡杆左手拽弓,右手扣弹,身形一侧,左腕一甩,“刷”的一弹,弹似流星,直奔白雁面门打来。白雁耿秋原长袍飘飘,“扑”地一伏身,“嗖”地一窜,弹已打空。他急忙摇手道:“杨兄住手!”杨华倏然红了脸,咬牙切齿,展开连珠弹,不想左手腕已被人托住,右手也被人抓住了。耿秋原急叫道:“杨兄,杨兄!”
玉幡杆急一挫身,腾起一脚。那后面袭来的,正是那个赤面长髯道人。赤面道人拿住了杨华的手,只一闪,躲开这脚。杨华怒吼一声,使“劈挂掌”,浑身努力一夺,两人错开身。杨华信手一挥,掌中弹丸霍地打出来。那赤面道人微微一侧闪开。
玉幡杆一垫步,嗖地连窜出两三丈远,退奔墙角,急急地开弓扣弹。不意这赤面道人绝不容他展开手脚,魁梧的身形,轻快的手法,早一阵风似地扑到面前,展开“十八路截手法”,要夺取杨华手中的弹弓。杨华蓦地又一闪,急抽取钢鞭,两个人便要交手。百忙中,猛听见身后微微响动,杨华急侧目闪身。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角门进来了二十几个道士,扼腕奋拳,跃跃欲试,漫散在门边,却人人一声不哼,齐将眼睛盯住了杨华。
玉幡杆杨华怒喊一声道:“你们全上来!”杨华到此,已不顾一切!就在这时候,白雁耿秋原忽然暴怒起来,厉声叫道:“师叔,师叔,你这是做什么!不怕教江湖上见笑么?我们人多势众,又在我们这里,师叔快不要动手,就算是非还未分明,恩怨还难断定,也不可这样待人!”又一挥众道人道:“你们快回去,谨守门户,不可擅动,诸事有我哩。”
秋原道人到底不愧为三清观一观之主,抑住了心中的感情,抢上一步,向杨华深深稽首道:“杨仁兄,杨恩公,暂请息怒!凡事都看我薄面,我出家人决不能恩将仇报。”杨华说道:“言尽于此,请只管上来,我要领教领教!”秋原道人双手连摆道:“杨仁兄,我决不敢无礼,你我断无动武之理。你就打死我,我决不还手。”耿秋原将双手高高举起,走了过来,向杨华低低说道:“请到丹房,我想我们总还有两全之道。总之,遗嘱如果不虚,我们断乎不能忘却大德。”
杨华向丹房瞥了一眼,说道:“你们想把我诱进屋去么?你们意欲何为?”
白雁耿秋原眉峰一皱道:“岂有此理?……”话还未说出,那赤面道人忽然又从门边闪出来,大叫:“姓杨的好汉,你真有胆,你真敢在我们三清观动手!我们很佩服。我们现在是非未明,恩怨难定。我们至多只承你远道传书之情,寒光剑休想拿走。我们就把这剑收藏在正殿上,你有本领的话,三天为限……”
杨华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把剑诈骗了去,还教我把剑偷盗出来?杨二爷一生什么事也做过,就是不会做贼!你们是出家修道的人,我是个俗人,我不懂得偷盗。”
赤面道人勃然大怒,说道:“你敢口出不逊?”白雁耿秋原忙抢道:“师叔,你就请回吧,这事由我办好了,我们何必口角争执,我们自然有妥当法子,做得尽情尽理,两面都过得去。”随又向杨华举手道:“杨恩公,盗剑的事未免太小瞧了杨兄,我现在想了一个仁至义尽、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已然飞骑去请我大师兄。由云南至此,往返约有两三个月,一定赶到。就请杨兄尽这三个月期限,随便设法子来取剑。取得出去,剑归你有;我们庙中这些道侣不会怪我办事不当了。就是取不出来,三个月限满,我大师兄必然赶到。那时候我们定依原议,查明遗嘱不妄,立刻献剑。我们还要向杨兄谢罪,还要请杨兄加入门墙,一同学剑。这法子,我觉着面面周到,杨兄以为如何?”说着将那二十多个道人,挥手遣出去,然后把杨华请到丹房。
杨华到这时,想要动武,则已明知不敌;想要取剑,自己又没有盗剑的本领。但是事势逼到这里,不答应吧,当时就要栽跟头。当下哈哈一阵狂笑,道:“好,好法子,法子真漂亮!何必三个月,现在我就来领教,请你们防备好了吧!”
杨华毅然把自己的包裹提起,大洒步走出丹房。也不待耿秋原相送,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暗自留神这观中房屋的部位、出入的道路,全暗记在心中。那耿秋原却依然随着送出来,口中说道:“杨兄这么绝裾而去,显得贫道太已过意不去了!……”杨华寒着面色,忿然转身道:“耿道长的盛情,我已铭心刻骨,谨谨记牢;答谢厚意,誓所必为。我杨华来是自己来的,去还是我自己去。耿观主,你不劳客气了!”说到这里,只把右手往左手包裹上一搭,微然一拱手道:“再会!”说罢,转身就走。
杨华走出两三步,听得耿秋原微吁了一声,说道:“这么,我就不远送了。”杨华连答也不答,傲然走向山门。朱门倏启,杨华头也不回,匆匆出庙,耳中只听得“忽隆”一声,山门重闩上了。
杨华止步回顾,只见观门紧闭,四处依然寂静。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泛起思潮,想着:“我这番受辱,不比在华风楼那里,那是我自找的苦恼。这次救护一尘,完全是激于义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无法摆脱。受一尘道长临危付托,迢迢数百里,送信传书,反招得耿秋原他们心上疑忌,寒光剑生被他们施诈术扣留,这真是奇耻大辱。我不把寒光剑夺回,枉自为人了。我就是把性命断送在三清观,也得盗一盗看!”
玉幡杆杨华越想越气,忘了走了。头上一阵阵群鸦鸣噪,把杨华惊觉,他转身奔原路走去,顺着山道来到青苔关。关口附近,有一家大运客栈,商贾们采办货物,在此堆栈过关,以便分运。店内地势很大,客人也多。只是单身客人少见,因为这里不是驿站。杨华见此栈守着三清观近些,只得说了谎话,告诉店家,自己是等候同伴办货的。店家看着他穿着打扮,不伦不类,但是守着关隘附近,关吏戍卒是多的,也不怕什么,遂留杨华住下。
杨华在店中闷损异常,自己躺在**,琢磨着怎样夺回寒光剑。他暗想:“那耿秋原既是一尘道长亲传弟子,现在已能执掌三清下院,武功定必可观。看他那掌劈桌角,足见掌力惊人。自己若是盗剑,再落在他们手中,那不是更丢二回丑吗?若是就这么罢手,宝剑凭白被夺,心下实又不甘!”杨华把这件事反复思索,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识见识他们,到底有多大本领,敢这么霸道!”
当下吃完晚饭,熄灯休息。挨到起更以后,听了听,外面人声已然渐寂,同栈客人多已入睡。玉幡杆杨华更忍耐不得,赶紧起来,收拾利落。背弹弓,挎弹囊,插豹尾鞭,将油灯捻拨下去,只留一点微焰;又轻轻把门扇拉开,看了看外面,寂寂无人,立刻出屋门,将门扇轻轻掩好。恐教客栈中人撞见,急忙飞身纵步,窜到西北角。西北角一段矮墙,恰通店外;杨华一顿足窜了出去。这时附近几家小商铺,多已闭门入睡,但也有几家,从门缝中透出灯光。数箭地以外,青苔关关卒的灯光三三两两,乍明乍灭,如数点寒星闪烁。杨华飘身落到店旁的山道上,绕着店后,辨认路径,直奔三清观而去。
杨华究竟不是夜行人物,夜间走山路,煞是不易;危岩崎岖,倍须留神。所幸他白天已经来过一趟,路径依稀还能记得大概。于是逐步小心,赶到三清观前那片松林。这一带茂密的松林,中夹小径,白昼初来时不很难走;这一到夜晚,山风怒吹,松涛狂啸,倍显得阴森森,黑魆魆。昏暗中松枝突出,如有鬼物张手攫人。一片浓影把三清观掩住,乍入松径,几乎辨不出来东西南北。若不是白昼记清了方向,到此时简直无法找寻。
玉幡杆踏着乱草青苔,深一脚,浅一脚,转出松林,已望见三清观门头灯高悬。火光映照下,朱门紧闭。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傲然地分踞在两边。杨华不觉愕然止步,心中暗想道:“我来早了,还是他们已有准备?”杨华不敢前进,恐怕庙前埋伏着人。他借松林黑影隐住身形,默运目力,向前窥察多时,又往四面窥探了一遍。风摇灯动,黄光闪闪,朱门依然红,石狮依然白,三清观前依然悄静无人。
杨华犹豫好久,发狠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能就这么栽给他们!”立刻插豹尾鞭,摘弓握弹,抢出松林。提耳侧目,防备暗袭,又一纵步来到庙前。他倏然转身,绕到庙旁暗处,拢一拢眼光,辨了辨方向。又倾耳听听,然后面现毅然之色,背弓收弹,牙咬口唇,一耸身,窜上庙墙。
已到庙墙,杨华试望全庙,有的地方尚有灯光,有的地方却昏昏沉沉了。那座大殿巍然立在庙中心,殿柱高悬明灯。那丹房,白昼与耿秋原对谈争执的地方,此时已没入夜影之中,不知准在哪里了。再看近身处,墙下是一段箭道式的小院落,与那大殿隔着一段重墙。杨华也按夜行人的规矩,将弹囊中的弹丸取出来几颗,“啪”地投下去,听了听,门,到白天所到的客堂,再往后转奔丹房。“他们虽说把剑藏在大殿上,我偏不信,那是岂有此理?越宝贵的东西,人们越要藏在近身处。而且这剑也决不会交旁人看管,一定是在白雁耿秋原身边带着。”
杨华想罢,曲折潜行,借物隐身,直奔丹房。偌大的三清观,尽杨华乱窜,并无阻挠之处,也无防护之人。这要教神偷九股烟乔茂遇见了,恐怕倒教他害怕吧!而杨华反倒放了心,一直扑到丹房,急绕奔后窗,舐窗内窥,里面黑洞洞的,当然任什么也看不见。假如是惯偷,还可以撬窗入室,幌火折照着。这在杨华可就没法了,他试绕到门口,推了推,门扇紧闭。杨华便想设法开门,可惜身边只有一把匕首,便将匕首抽出来,插入门缝中,也想仿照夜行人的手法,试着拨门。不意才一下手,忽听后面轻轻地咳嗽一声。
杨华急忙闪身,退到黑影中,手握弹弓,张目寻思:“只要有人来动手,我就先下手为强,先赏他一弹弓。”谁知他四顾不见人来。过了好久,才听见角门履声橐橐,由远而近,又听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杨华急忙转回身,猛听得北首有人大声说道:“来了么?”杨华大吃一惊,暗想:“他们看见我了?”急忙缩步,将弓比划好。
跟着听角门外边有人答声道:“来了,来了。端出来,又教风刮灭了。”跟着听见脚步杂踏声音,似有两三个人走路,竟奔大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