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公蛎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辞,脚步坚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门后面看着,却不敢回头。
王宝挂着两吊鼻涕,手中摇着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满街疯跑,他娘便在后面追着喂饭,一边骂他把桂花树糟蹋了。
公蛎闪到一边。王宝却调皮得紧,经过公蛎身边,看到公蛎,恶作剧一般将带着桂花的桂枝儿,兜头兜脸地丢过来。
细碎的桂花,沾在公蛎的头发上、衣襟上,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公蛎好脾气地一笑,将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荷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公蛎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崇业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过崇业坊多是些深宅大院,连个有趣的店铺也没有。公蛎沿着幽静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浓郁的花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花圃苗木众多的宣风坊。
等公蛎一抬头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来。
公蛎的心里很是奇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对于阿意,到底只是一种情欲上的需求,还是真的从心底爱恋——那今日那么对小妖,又算什么?
孟瑶娇柔的说话声传来。公蛎止住脚步,心想这个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她的脸快点恢复。
——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道:快去问问她关于阿意的情况,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讲出来。
公蛎想,感情总要有始有终,是应该找孟瑶再问一问。
——另一个声音嘲笑道:什么有始有终,你不过是贪恋她的身体罢了。你不怕小妖生气吗?
各种思绪纠结,拧得像一股乱麻。公蛎把心一横,正要转身离开,偏偏听到孟瑶清脆地叫了一声:“阿意姐姐,你来啦。”
情欲战胜了理智,公蛎从花树的缝隙之中钻了过去。
才戌时中,孟河竟然鼾声震天,在门旁的小窝棚里睡得如一摊烂泥。公蛎灵巧地穿过花丛,径直来到孟瑶的窗前。
孟瑶披着长发,手里举着一只刚点燃的小油灯,嘴里道:“阿意姐姐,你回来怎么不找我玩儿?”
公蛎屏住呼吸。周围极其安静,除了花木伸缩枝条的声音和蛐蛐儿的鸣叫,并无其他人声。
“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孟瑶忙将灯放下,来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蛎顺着墙壁,爬到窗棂之上,倒挂在房屋的檩条上。
孟瑶带着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满怀期待看着窗外:“姐姐快点来呀,我知道是你。”变成骷髅的那半边脸被头发遮住,孟瑶笑得灿烂,小脸儿如同花瓣。
空气中花香浓郁,特别是盛开的丁香沁人心脾,却决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来孟瑶确实得了很重的癔症,不仅仅是中了冥花蛊这么简单。公蛎忽然觉得有些瘆得慌,刚扭转身子,忽然听到阿意懒洋洋的声音:“我来啦。”
声音却是从孟瑶的背后里传出来。
秋虫在呢喃,偶有受惊的蝉儿吱吱啦啦地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合着孟河的鼾声。
但阿意的声音,公蛎绝不会听错。他对阿意的记忆,除了花瓣一样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银铃般动听的声音了。
公蛎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昂起头朝房间看去。
但房间里只有孟瑶一个人,她依然面对着窗户,乌油油的秀发全部拨在了前面,几乎将整个脸遮住,而且姿势十分僵硬,看起来莫名恐怖。
“啪”的一声,又一个灯花爆开,灯头猛然往上一窜,发出一缕青烟。
青烟缭绕着,慢慢凝成一支笔的形状,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在对面的墙壁上作起画来。
白色的墙壁上,隐隐出现一道门,门上还有个把手。
青烟凝成的笔消散在空气之中,墙壁上的画变成了一个真实的门。公蛎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
门后是黑漆漆的一片,犹如一个无尽的黑洞。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影子走了出来。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现,自己几乎忘了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影子人。但这个影子人的体态举止同上两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瑶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蛎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句话,并非影子阿意发出的,而是从孟瑶的位置发出。
公蛎勾回脑袋。
的确是孟瑶在说话,但说话的却不是她对着窗外的那张脸,而是后脑勺——她的后脑勺,竟然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青面獠牙,五官错位,上面长着短粗的黑毛,比夜叉还要丑上百倍。
影子阿意张了张嘴,孟瑶的后脸说道:“几天没见,阿瑶你又长高啦。”
孟瑶的前脸羞涩道:“我们俩一样高。”
同一个人,前后两张嘴巴一应一和。公蛎竭力咬紧牙关,才没有放声尖叫。
影子走到孟瑶跟前,两者合为一体,青面獠牙的后脑勺脸渐渐扭动到了正面,而原本的正脸却成了后脑勺。
孟瑶,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体,身姿挺拔,胸脯高耸,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里玩儿?”长长的涎水滴落下来,但声音依然清脆。
孟瑶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呓语道:“唔,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你。”它走到床前,将被子卷成一个人在里面熟睡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公蛎僵直地看着。
怪物将孟瑶的妆奁匣子倒扣过来,从顶的头发,滴了几滴上去。
魂牵梦萦的丁香花的气味弥漫开来。可是公蛎第一次对“魂牵梦萦”这个词感到恶心。
它的脸开始变化,五官渐渐调整到正常的位置,脸上黑毛褪去,黑黄的尖牙变得整整齐齐,肥厚的嘴唇成了娇嫩的花瓣红唇。
它拿着镜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满意,将玉瓶之中的**滴了一滴到嘴巴里。
原来的怪物不见了,一个有着粉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明亮中带着几分挑衅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现在公蛎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浓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一脉清雅。公蛎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内容忽然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双生子于母体时,因未能同时发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并趾……若巧逢脑部残留,寄生于活胎之内,则为人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用于修炼法术,事半功倍……
阿意已经不见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公蛎吊挂在房梁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直到身体酸痛,才艰难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