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见了高僧,守仁的朋友们忍不住欢喜赞叹。打坐的僧人对门外的声响充耳不闻,依然静坐如初。

看着和尚严峻的表情、僵直的坐姿,守仁觉得似乎有些异样,又看了片刻,越琢磨越觉得怪异。想起以前看的书里讲过,僧人坐禅时若种子翻腾,心思交逆,乱梦当前,需持金刚法咒克制,这僧人嘴唇微动,难道就是在默诵咒语?看了半天,越看越像,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这和尚,不知满眼里在看什么,满嘴里在念什么……”正转身要走,那打坐的和尚忽然睁开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这位大和尚已经三年不和外人讲话,现在忽然开口,这一下可把大家吓了一跳。守仁忙说:“在下并没说什么……”

“你刚才说‘眼看嘴念’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嘟哝扰了人家的修行,守仁忙解释说:“在下只是觉得大师似有难关未破,随口说了一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那僧人根本不听守仁的解释,直眉瞪眼地问他:“你说我有什么难关?”

这一下守仁也答不出了,只能说:“这个在下不知道。”

见这位高僧神气不对,带守仁他们来的圆通和尚慌了手脚,赶紧拉着他们就走。不想那高僧竟从禅房里跑出来一把扯住守仁:“等等,把话说清楚再走!”不由分说把守仁拉进房里去了。

眼看这一下子把事惹大了,圆通和尚更慌了,生怕让人看见,赶紧关上禅房的门,生拉硬拽,把守仁的朋友们拉走了。

屋里只剩守仁一个人,面对着一个气急败坏的和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那和尚也已经冷静下来:“施主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和尚这样问,已经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事了。

眼看自己一句闲话,激得这位僧人破了修行,守仁也觉得转身就走不合适,只好先坐下来:“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大师坐禅时脸色严峻、气势浮躁,觉得奇怪,就随口乱说了一句,大师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和尚半天也没开口。

见他不吭声,守仁越发感到局促,不知说什么是好。想了半天只问出一句:“大师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父母在。”

“想他们吗?”

沉默半天,和尚低声说:“怎能不想?”

“那又何苦执着呢?”

半晌,和尚抬起头来:“依檀越之意,贫僧该如何放下?”

见和尚会错了意,守仁忙说:“在下的意思是说大师想念父母,这亲情伦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既然割舍不断,何苦硬要割舍?这就像走路一样,眼前明明有直路不走,偏要走弯路,这就错了。眼下大师身边还有直路,可大师急于求成,非要选一条险路走,这样强迫自己,再打坐三五年也未必有进益,反而把修行误了。”

听了这话,和尚低下头来愣愣地出神,好半天,忽然眼里落下两行泪来。

见和尚这样,守仁也就起身出来了。

王守仁能够一语道破和尚的心事,原因很简单:这位闭门苦修的傻和尚犯的是和王守仁一样的错。

儒、释、道三教同流,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曾有高僧说过:“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处处有佛法!只有一处没有佛法,那就是闷头苦修的禅房深处……

儒家的学问也一样,“圣人之道”同样在日常生活中、行住坐卧处,处处有哲理!只有一处没有哲理,那就是“钻牛角尖儿”的书房里。

原来人生都是平路,王守仁却偏要找个“山”爬,结果落了一身病,窝了一肚子气,直到三十二岁这年才算活明白了:古人说“格物致知”,是让儒生们在生活中体悟哲理,不是让读书人抛弃现实、扔下生活,把自己变成一只“书虫子”,硬从书本儿里、字缝儿里琢磨出一个“理”来。

以前的“格竹子”也罢,这回的“发奋苦读”也罢,全是瞎闹。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守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只觉一身轻松,不由得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