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一个小老头顺着墙根儿摸到内官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府上,看看四下无人,赶紧过来拍门。小太监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个弓腰缩背贼头贼脑的老头子,喝问一句:“什么人?”
这小老头把脸伸到灯光底下,只见一张小脸上鼓着两只大眼,突着个鹰嘴样的大鼻子,嘴唇又细又薄,干巴巴的一小条,留着几缕稀疏的灰白胡须,居然是新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焦芳。
按说焦芳这样的人能做到吏部尚书,实在算是件怪事了。
焦芳字孟阳,河南泌阳人,天顺八年进士出身。这个人出了名地小气、执拗、贪财,而且脾气暴、不讲理,嘴也不干净,爱骂街,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在朝臣中特别孤立。这种人在朝廷里是混不下去的,焦芳有些自知之明,一直想给自己找个靠山。眼看阁老、尚书巴结不上,连司礼监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也不怎么搭理他,情急之下,焦芳干脆哈下腰来搭上了借着服侍太子刚刚得到重用的刘瑾。
其实焦芳和刘瑾脾气挺像,俩人都是又暴、又狠、又奸、又贪。像这样的两个人因为都太狠、太奸,平时真到一块儿只怕咬得比狗还凶!可如今的焦芳在朝中是个万人嫌,刘瑾则是朝臣们的眼中钉,结果这两摊没人“睬”的臭狗屎就这么纠缠在一起了。
这次吏部尚书马文升致仕,刘瑾立刻跟皇帝举荐吏部侍郎焦芳接任吏部尚书,这个任命阁老们都不满意。可正德皇帝一根筋,平时只听刘瑾一个人的话,硬是让焦芳接了吏部尚书。就因为接了吏部尚书,焦芳的人缘再差,毕竟也是一位有分量的重臣,这次六部九卿联名上奏请诛刘瑾,自然也找了他。
焦芳在大臣中孤立无援,不敢公开和大家对着干,当时也假模假式地在奏章上签了名。可他心里并不认为这帮朝臣能扳得倒刘瑾。想不到这次大臣们下了天大的决心,又得到司礼监的响应,居然真的劝动了皇帝!焦芳这才慌了神。
眼下朝臣们又一次联络起来,准备一起向皇帝请命,无论如何要诛杀刘瑾!这件事自然少不得和焦芳商量,而焦芳表面上又答应了。
眼看内阁、六部九卿和司礼监已经达成共识,除掉刘瑾的大事十成中定了九成,焦芳心里清楚,他的官儿是刘瑾给的,如果刘瑾倒了,他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也坐到头儿了。在家里熬到天黑,赶紧换了一身便服,连夜跑到刘瑾府上告密来了。
听了焦芳报来的消息,刘瑾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
其实他也知道这些日子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一本接一本地参他,内阁三位老臣也一直想扳倒他。可刘瑾仗着有皇帝的恩宠,并不畏惧。想不到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已经谈妥,要一起对付他,这么一来刘瑾的性命就难保了。
想到这儿,刘瑾真的害怕了,一双狼眼也没了神气,两颗浑黄的眼珠来回乱转,抓耳挠腮:“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来找刘瑾之前焦芳已经想出了主意:“刘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跟皇上最贴心,现在只有立刻进宫去求皇上,无论如何不能听这帮文臣的挑拨。”
焦芳这话说得轻巧。似乎刘瑾跑到皇帝面前求个饶、讨个情儿这件事就能过去。刘瑾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人家是网,自己是鱼!眼看网已收紧,这种时候,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一瞬间刘瑾已经下了决心:今夜入宫去见皇上,不是求饶,而是争下皇帝的圣旨,夺下司礼监的位子,有了这股权势,他刘瑾才能和文臣们平起平坐。然后回过头来借着皇上的势,再跟这帮朝臣们死拼一场!
可这件事能不能办成刘瑾没有把握,所以这个话他还不想告诉焦芳。只苦着一张脸说:“先生这份情谊咱家绝不敢忘,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重重报答。我现在就进宫去见皇上,看能求到什么就算什么,明天一早百官来奏之时,还请老先生从中周旋,帮着说几句好话。”边说边冲焦芳连连拱手。
焦芳忙说:“我和公公情同鱼水,此事自当尽力。”
送走焦芳,刘瑾连夜派人把丘聚、谷大用、张永、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七人都请了过来,把焦芳的话一说,七个人都吓傻了。高凤更是吓得直掉眼泪:“我一个做奴才的能做什么恶,这帮老臣干吗非要杀我呀!”
想不到这几个窝囊东西这么没用,刘瑾气得瞪起狼眼吼了一声:“这时候哭有什么用?都想想主意吧!”
一声断喝到底让几个太监的脑子清醒了些。张永凑上前来说:“刘公公说得对,事到临头哭也没用,只有进宫去见皇上,求他的恩典,赏给奴才们一条活路。”
张永这话倒和焦芳说的一样,刘瑾冷笑一声:“赏活路?就算皇上让咱们活着,外头那帮老东西也不会让咱们活着!既然还有一夜时间,那就无论如何要从皇上嘴里讨下司礼监的差事来,咱们八个人里只要有一两个进了司礼监,哪怕只是做个秉笔太监,那帮朝臣就动不了咱们了。”
刘瑾这个想法可真够大胆的!另外七人都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谷大用、丘聚、张永一齐叫道:“刘公公说得对,今天无论如何非争下司礼监的位子不可!”
拿定主意,八个太监急急忙忙溜进大内。
这时候正德皇帝正坐在乾清宫里发愁。
朝臣的联名上奏把朱厚照逼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把几个太监赶到南京去“闲住”,想不到内阁不依不饶,非要杀了这几个人不可。朱厚照只得让司礼监的掌印李荣、秉笔王岳一次次去和内阁商量,想不到李荣和王岳一连去了三次,没能劝动内阁,回来之后反而帮着内阁数落起刘瑾来了。
到这时候朱厚照也知道刘瑾这帮家伙真是天怒人怨,已经保不住了。嘴一软,就答应了王岳,第二天一早由东厂抓捕刘瑾等八人,下诏狱严审。
眼看大局已定,提督东厂太监王岳立刻布置人手,准备明天一早抓人。哪知王岳刚走,刘瑾他们就进了宫,正好撞上一个空子。
一见皇上,刘瑾等人蜂拥而上,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刘瑾趴在朱厚照脚下咚咚地叩头,嘴里叫着:“请皇上为老奴做主,不然天一亮奴才就让人撕碎喂狗了!”
见这八个奴才又哭又闹,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朱厚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朱厚照心里其实舍不得这几个奴才。这帮太监都是从小陪伴在身边看着他长大的。朱厚照继位不久,和朝里的老臣们说不到一块儿,跟父皇留下的几个司礼监的太监也隔着一层。这个小皇帝也是有感情的,而他的这份感情,就寄托在这几个老太监身上。
可眼下所有人都逼着他处置这几个太监,连朱厚照自己的良心都过意不去,觉得这几个太监实在有罪。再说他已经答应了王岳,立刻要把这几个人下狱。
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见朱厚照皱着眉头不说话,刘瑾知道,此时内阁、六部、九卿外加司礼监的一个掌印、三个秉笔,所有人都说他有罪,都要杀他!这些人代表的是整个大明朝三股政治势力中的两股,他们加在一起实际上已经制约了皇上。而这两股势力结合得又是如此紧密,态度如此坚决!他们八个奴才已经众叛亲离,千夫所指,除了眼前这个小皇上,连个愿意跟他们见一面的人都找不到了。要在这铁板一块的势力中间找条缝儿钻进去,最终把这个联盟打破,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