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我身上没带,你们跟我到驿站取。”

见一大群苗人拿刀动杖地跟着守仁回来,把老何吓得缩在边上不敢过来。守仁也不和他解释,把身边的银子找出来,给了苗人。

那首领接过银子揣在怀里,怒气立刻消了。

这些苗人朴实憨厚,发起脾气来异常暴烈,平时却直肠直肚没有心机。现在事情已经过了,他们也就不再想了,倒是对驿站上堆着的土坯来了兴趣,围着堆了半人高的坯垛转了两圈儿,问守仁:“你弄这么多泥块块做什么?”

“盖房子。”守仁指着已经有了些模样的驿站土屋,“我们已经起了三面墙,只要把最后一面墙垒起来,开个门,上面加上屋顶,就可以住人了。”

“泥块块堆的墙一下雨不就倒了吗?”

“外墙用泥巴和稻草糊起来,平时再修一修,几十年也不会倒。这种房子不漏水,里面干燥,冬天比木板房暖和得多,而且建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其实龙场一带天气闷热,潮湿多雨,这土坯房又厚又笨,密不透风,到夏天热得不行,并不适合当地的气候。所以苗人世代都建起干栏式的木楼来居住,就地取材,轻巧美观,通风透气,比守仁他们垒起来的土坯房子要实用得多。可当地苗人建的木楼十分精巧,一根铁钉也不用,全靠榫卯,需要专门的木匠手艺。这种木楼守仁和老何无论如何也盖不起来,只好用这土房子凑合一下。

那群苗人围着土房转了转,觉得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感兴趣,反正银子也收了,就扔下打了个半死的偷牛贼走了。

见苗人走了,守仁赶紧把那年轻人扶到驿站里躺下,见他虽然被打得浑身是伤,都不算厉害,养养就没事了。守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尔古。”

说着,尔古忽然爬起身来跪趴在守仁脚下:“尔古从今以后就是老爷家养的娃子了。”

“娃子”就是家奴的意思。听尔古说出这话,可把守仁吓了一跳,忙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你也别说自己是什么奴隶娃子,在下当不起。”

尔古还趴在地上,却抬起头来看着守仁,脸上神气十分古怪。

水西地方仍然盛行奴隶制,像尔古这样没有活路的人给大户人家当奴隶,也是个活命的办法。可守仁不明当地风俗,并不知道自己的“拒绝”对尔古来说等于是个“羞辱”,也没多想,先叫老何去煮了些粥给尔古喝,让他在驿站躺几天,等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这一晚尔古早早睡了。守仁把老何叫到一边,跟他说:“我觉得这个苗人可怜,想留他在驿站上帮忙,你看怎么样?”

老何想事情挺实际。听守仁说想收留这个苗人,就皱起眉头劝他:“这小子是个偷牛贼,让他待在咱们这儿,只怕不安生。”

对这个尔古,守仁比老何了解得更透一些:“这个人并不坏,只不过实在太穷了,饿极了才偷东西。在咱们这儿做点儿粗活,好歹有口饭给他吃,有件衣服给他穿,驿站上多养一个人也过得去。”

在这驿站上守仁是个官儿,既然他拿了主意,老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大人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这一晚守仁想着尔古早早睡了,没去跟他说这些话,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过去找他,想不到土房里只剩一条被子扔在地上,尔古已经走了。看来尔古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并不想留在驿站。人家不愿意待,守仁也就不再多想什么。

正在这时,却听老何在外面叫喊起来!原来老何一早起来煮饭,发现驿站存的大米整整少了一口袋!

这个龙场驿站虽然是官府设的,可地方偏远,一向不受官府重视,平时送来的粮食少得可怜,守仁和老何两个人过得都紧紧巴巴的,天天喝菜粥,想不到整整一口袋大米就这么丢了!

“准是那个贼人偷去了!”老何气呼呼地说,“我早说这些蛮子都是化外野人,根本不懂人事,大人还不信……”

其实守仁心里也知道,那袋米怕真是让尔古扛去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也很不痛快。可再回过头来想想:一袋米罢了,扛去就扛去吧。尔古那么穷,平时怕是连碗粥都喝不上,自己和老何好歹有官家的粮饷,还不至于饿死。这么一想,守仁也就不生气了,反而安慰了老何几句。俩人吃了早饭,接着收拾菜园子,打土坯。

老何是个暴脾气的人,边做活儿边骂尔古。他这一声声地骂,倒让守仁在这件事上多动了些心思。

昨天尔古跪在地上要做自己的奴隶,可“奴隶娃子”这个话自己这个汉人心里接受不了,把话说得太急。后来自己想让尔古留在驿站上帮忙,又没机会跟他说……

守仁到水西的时间并不长,可也知道这地方和中原不同,还在推行奴隶制度,在这里活着,要么就得有自己的土地,要么就得有个主子做依靠。尔古想做自己的“奴隶”无非是想有个归属。可守仁当时没把话说透,只说不敢收奴隶,却没说让他留在驿站的话,尔古误以为守仁不肯收留他,才一大早就走了。

这尔古没家没业的,平时在山里打猎,穷得身上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现在他扛了一袋米走,无非是为了活命,在这上头怪不得他。要怪,倒是怪守仁自己心不细,当时没有把话说清楚。

“良知”是个简单的东西,王守仁依着心里的良知把这事想透了,不但早前那一点点不痛快烟消云散,反而发现自己该帮的忙没帮好,心里有点儿愧疚,也知道后头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