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脸色,也觉得是一定很红的,把屉桌上的镜子支起来,对着镜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镜子里这位少妇,长圆的脸,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是细嫩而紧张,不带丝毫皱纹。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带着三分书卷气。假如不是抗战,她就进大学了。以这样的青春少妇,会干那不可告人的丑事,这真是让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这样想时,镜子里那个少妇,就像侦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镜子了,缩回身子来,坐在床沿上。手摸着脸,不住地出神。这心房虽是不跳**了,却像两三餐没有吃饭,空虚得非凡。脑筋同时受着影响,仿佛这条身子摇撼着要倒,让人支持不住。这也就来不及脱衣裳了,向**一倒,扯着整叠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盖着。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并不曾闭住。仰面望着床顶上的天花板,觉得石灰糊刷的平面东西,竟会幻变出来许多花纹。有些像画的山水,有些像动物,有些简直像个半身人影。看到了这些影子,便联想到一小时前在范宝华写字间里的事。偷钱时间的那一分下流,让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时间的那一分难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耳边听到皮鞋脚步响,知道是魏端本走进屋子来了。更睡得丝毫不动,只是将眼睛紧闭着。
魏端本的脚步,响到了床面前,却听到他低声道:“我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只要让她有个考虑的时间,她是什么都明白的。”在说话的时间,魏太太觉得棉被已经牵扯了一番,两只脚露在被子外的,现在也盖上了。但魏先生的脚步并没有离开的声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着出神。
约莫有三四分钟,她的手被丈夫牵起来,随后,手背上被魏端本牵着,嘴唇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他低声笑道:“睡得这样香,大概是身体不大好。她是天真烂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会睡倒。”在赞叹一番之下,然后走了。
魏太太虽是闭了眼躺着,这些话可是句句听得清楚。心房随着每句话一阵跳**,自己也就想着,我不是糊涂人?我天真烂漫,藏不住心事?哎呀!这真是天晓得!反过来说,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极糊涂的人。她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睡着,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盖上了一床被子,真觉得周身发热。自己正也打算起来脱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却听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么屋子里静静的,我看到魏太太回来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请进来吧。”
陶太太手指缝夹了一支纸烟,慢慢走进屋子来。因问道:“怎么着?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搅你了。”魏太太将被子揭开,笑道:“你看,我还没有脱衣服呢,我虽然是个出名的随便太太,可也不能随便到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么你就照常躺下吧。我来没有事,找你来摆摆龙门阵。”说着将手指缝里夹的纸烟,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纸烟,深怕纸烟落下来,就是初学吸烟的样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么学起吸烟来了?”她道:“家里来了财神爷,他带有好烟,叫什么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尝尝。”魏太太道:“什么财神爷?是金子商人?还是美钞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吗?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宝华。”
魏太太听了这名字,立刻肌肉一阵闪动。摇摇头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过两场赌博而已。那个人浮里浮气的,我不爱和他说话。”说着,把盖的被子,掀着堆在床的一头,将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来,将拳头捶着额角,皱了眉头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还是少出去听夜戏,戏馆子里很热,出了戏园子门,夜风吹到身上,没有不着凉的。”
魏太太闭着眼睛,养了一会神,又望着陶太太道:“你家里有客,怎么倒反而出来了呢?”陶太太道:“他们作秘密谈话,我一个女人家参加作什么?”魏太太听了这话,立刻心里又乱跳一阵,红着脸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误会了,笑道:“老陶为人倒是规矩,并不和他谈袁三小姐那类的事。我是说他们又想作成一笔买卖。”魏太太道:“像老范这样发国难财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几个不义之财,实在也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你躲开他,那是对的。”
陶太太笑道:“你说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吗?人家可坐在屋里发财,今天他又托银行和他定了五百两黄金储蓄券。半年之后他把黄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万的富翁。买十两八两黄金储蓄千难万难,少不得到银行里去排班两三天;到了一买几百两,那事情简单极了,给商业银行一张支票,坐在经理室里,抽两支烟,喝一杯茶,交代经理几句话,他就一切会和你办好,现在黑市的金价,是五万上下。五百两金子,你看他赚了多少钱吧。”魏太太道:“六个月后,赚一两千万。”
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说,现在市面上,就有人收买黄金储蓄券,每两三四万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钱。还有一层,黄金官价快要提高,也许是提高到五万元,也许是提高到四万元。只要有这一天,黄金储蓄券本身就翻了个对倍了。到了兑现的日子,那就更值钱了。据说,老范明天可以把黄金储蓄定单拿到了。拿到之后,他要大请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请一次客?是上午还是下午。”
陶太太道:“他说了请客,倒还没有约定时间。我看他也是高兴得过分,特意找着老陶来说。”魏太太还想问什么,魏端本可走进屋子来了。她见了丈夫,立刻在脸上布起一层愁云,两道眉峰也紧紧皱起。魏端本见她斜靠在堆叠的棉被上,因问道:“你的病,好一点了吗?”魏太太好像是答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微微睁着两眼,摇了几摇头。
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进屋子问病来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说了句好好休息吧,自告辞而去,在房门外还听到魏太太的叹气声,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
陶太太走回家里,陶伯笙和范宝华两人,还正是谈在高兴的头上。两人对坐在方桌子边,桌上几个碟子,全装满了酱鸡卤肉之类。面前各放了一只玻璃杯子,装满了隔壁冷酒店里打来的好酒。范宝华正端了玻璃杯子,抿着一口酒,这就笑问她道:“你在隔壁来吗?”
陶太太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笑着点点头道:“我就知道范先生的意思,你让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没有,其实是想问问魏太太有唆哈的机会没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会赌钱的。”范宝华笑道:“她生了病?下午还是好好的。她是心病。”
陶太太道:“她是心病,范先生怎么晓得?”老范顿了一顿,端着杯子抿了两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夹了几下菜吃。这才笑道:“我怎么晓得?赌场上的消息,我比商场上的消息还要灵通。今天六点钟的时候;罗太太还我的赌本。她说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里输了二十多万。你看,这不会发生一场心病吗?”
陶伯笙道:“真的吗?魏先生昨日一笔生意,算是白忙了。”范宝华只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地晃着头微笑。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
陶伯笙夫妇,对于范宝华,并没有什么笃厚的交情,原来是赌友,最近才合作了两次生意。所以有些过深的话,是不便和他谈起的。这晚上是范宝华自动来访谈,又自动地掏出钱来打的酒买的肉,他们夫妇,对此并无特别感觉,也只认为老范前来拉拢交情而已。
范宝华屡次提到魏太太,他们夫妇也没有怎样注意。这时,范宝华为了魏太太的事,不住地发着微笑,陶太太也有点奇怪。她联想到刚才魏太太对于他不好的批评,大概是范先生有什么事得罪了她,所以彼此在背后都有些不满的表示。
陶太太知道范先生是个经济上能作帮助的人,不能得罪,而魏太太是这样的紧邻,也不便将人家瞧不起她的表示传过去,这些可生出是非来的话,最好是牵扯开去。因此,陶太太坐在一旁,顷刻之间,就转了几遍念头,于是故意向范宝华望了一眼,笑道:“范先生今天真是高兴,必然是在金子生意上,又想到了好办法。”
范宝华笑道:“这样说,我简直昼夜都在作金子的梦。老实说,我也只想翻到一千两就放手了。虽然说金子是千稳万稳的东西,但作生意的人,究竟不能像猜宝一样,专押孤丁。我想把这五百两拿到手在银行里再兜转一下,买他二三百两,那就够了。”陶伯笙坐在他对面,脖子一伸,笑道:“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够的呢?一千两黄金,就是五六千万法币。只要安分守己,躺在家里吃利息都吃不完。”
范宝华笑道:“挣钱不花那我们拼命去挣钱干什么?当然,安分守己这句话不能算坏,可是也要看怎样的安分守己。若是家里堆金堆银,自己还是穿粗布衣服喝稀饭,那就不去卖力气挣钱也罢。”说着端起杯子来,对陶伯笙举了一举,眼光可在杯子望过去,笑道:“老陶,喝吧。我赚的钱,够喝酒的。将来我还有事求你呢?”陶伯笙也端了杯子笑道:“你多多让我跑腿吧。跑一回腿,啃一回金条的边。”他使劲在酒杯沿上抿了一下,好像这就是啃金子了。
范宝华喝着酒,放下杯子,用筷子拨了碟子的莱,摇摇头道:“不是这个事,你跑一回,我给你一回好处,怕你不跑。我所要请求你的……”说到这里,他夹了一块油鸡,放到嘴里去咀嚼,就没有把话接着向下说。陶伯笙手扶了杯子,仰了脸望着他道:“随便吧,买房子,买地皮,买木器家具,只要你范老板开口我无不唯力是视。”
范宝华偏着脸,斜着酒眼笑道:“我要活的,我不要死的。我要动产,我不要不动产。我要分利的,我不要生利的。你猜吧,我要的是什么?”老陶依然手扶了玻璃杯子,偏头想了一想,笑道:“那是什么玩意呢?”
范宝华笑道:“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那也就太难了。干脆,我对你说了吧,我要你给我作个媒,你看我那个家,什么都是齐全的,就缺少一位太太。”陶伯笙一昂头道:“哦!原来是这件事。你路上女朋友有的是,还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范宝华端着杯子碰了脸,待喝不喝地想了一想,因微笑道:“我自己当然能找得着人,可是你知道我吃过小袁一个大亏,一回蛇咬了脚,二次见到烂绳子我都害怕的。所以我希望朋友能给我找着一位我控制得住的新夫人。”陶太太坐在旁边插嘴道:“这就难说了。人家介绍人,只能介绍到彼此认识,至于是不是可以合作,介绍人就没有把握。要说控制得住控制不住,那更不是介绍人所能决定的。”
范宝华点点头道:“大嫂子,这话说的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以后的事。只要你给我介绍这么一个人,是我认为中意的,那我就有法控制了。这种人,也许我已经有了。只是找人打打边鼓而已。”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抿口酒,不住地微笑。陶伯笙夫妇听他说的话,颠三倒四,前后很不相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相视微笑着,没有加以可否。
范宝华继续着又抿了两口酒,默然着有三四分钟,似乎有点省悟,这就笑道:“我大概有点儿酒意,三杯下肚,无所不谈,我把我到这里的原意都忘记了,让我想想看,我有什么事。”说着,放下杯筷,将手扶着额头,将手指头轻轻地在额角上拍着。他忽然手一拍桌子,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明天我恐怕要在外面跑一天。你和老李若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不必去找我,我家里那位吴嫂有点傻里傻气,恐怕是招待不周。”陶伯笙笑道:“她很好哇,我初次到你家里去,我看到她那样穿得干干净净的。我真疑心你又娶了一位太太了。”
范宝华哈哈大笑道:“骂人骂人,你骂苦了我了。”说着,也就站起身来,向陶太太点点头道:“把我的帽子拿来吧。”陶太太见他说走就走,来意不明,去意也不明。因起身道:“范先生,我们家有很好的普洱茶,熬一壶你喝喝再走吧。”范宝华摇摇头笑道:“我一肚子心事,我得回家去静静地休息一下了。”陶伯笙看他那神气,倒也是有些醉意,便在墙钉子上取下了帽子,双手交给他,笑道:“我给你去叫好一部车子吧。”范宝华接过帽子在头上盖了一下,却又立刻取下来,笑着摇摇帽子道:“不用,你以为我真醉了?醉是醉了,醉的不是酒。哈哈,改天再会吧。我心里有点乱。”说着,戴了帽子走了。陶伯笙跟着后面,送到马路上,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身走过来,站在面前,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陶伯笙也低声道:“什么事?”范宝华站着默然了一会,笑道:“没事没事。”一扭身子又走了。
陶伯笙真也有点莫名其妙,手摸着头走回屋子去。陶太太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舀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因向他道:“洗把脸吧。这范先生今天晚上来到我家,是什么意思,是光为了同你喝酒吗?”陶先生洗着脸道:“谁知道,吃了个醉脸油嘴,手巾也不擦一把,就言语颠三倒四的走了。”
陶太太靠了椅子背站着望着他道:“他好好地支使我到隔壁去,让我看魏太太在作什么?我也有点奇怪。我猜着,他或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不愿我听到,我就果然地走了。到了魏家,我看到魏太太也是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她说是病了。这我又有一点奇怪,仿佛范先生就知道她会是这个样子让我去看的。”陶伯笙笑道:“这叫想入非非,他叫你去探听魏太太的举动不成?魏太太有什么举动,和他姓范的又有什么相干。”
陶太太道:“那么,他和你喝酒,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陶伯笙已是洗完了脸,燃了一支纸烟在椅子上坐着,偏头想了一想,因道:“他无非是东拉西扯,随便闲谈,并没有说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不过,他倒问过魏太太两次。”
陶太太点着头道:“我明白了。必然是魏太太借了范先生的钱,又输光了。魏太太手气那样不好,赌一回输一回,真可以停手了。范先生往常就是三万二万的借给她赌,我就觉得那样不好。魏太太过日子,向来就是紧紧的,哪有钱还赌博帐呢。”
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着头极力地吸着纸烟,一会儿工夫,把这支烟吸过去一半。点着头道:“我想起来了。老范在喝酒的时间,倒是问过魏太太赌钱的。”陶太太道:“问什么呢?”陶伯笙道:“他问魏太太往常输了钱,拿什么抵空子?又问她整晚在外面赌钱,她丈夫不加干涉吗?当时,我倒没有怎样介意,现在看起来,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场赌吧?这大小是一场是非,我们不要再去提到吧。”陶太太点点头。夫妻两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约好了,不谈魏太太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妇正在外面屋子里喝茶吃烧饼。魏太太穿着花绸旗袍,肋下大襟还有两个纽扣没有扣着呢;衣摆飘飘然,她光脚踏了一双拖鞋,走了进来。似乎也感到蓬在颈脖子上的头发,刺得人怪不舒服,两手向后脑上不住抄着,把头发抄拢起来。
陶太太望她笑道:“刚起来吗?吃烧饼,吃烧饼。”说着,指了桌上的烧饼。魏太太叹口气道:“一晚上都没有睡。”陶太太道:“哟!不提起我倒忘记了。你的病好了?怎么一起来就出来了?”魏太太皱着眉头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没有病。”说着,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就自动地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来,在嘴唇皮上碰了一下,并没有喝茶,却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烧饼,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你们太俭省了。陶先生正作着金子交易呢。对本对利的生意,还怕没有钱吃点心吗?”
陶太太笑道:“你弄错了吧,我们是和人家跑腿,对本对利,是人家的事。”魏太太搭讪着端起那茶杯在嘴唇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对陶氏夫妇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据你这么说,你们都是和那范宝华作的吗?他买了多少金子?”
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两的买着,现在值多少法币呀!”魏太太手扶着杯子,要喝不喝的将杯子端着放在嘴边,抬了头向屋子四周望着,好像在打量这屋子的形势,口里随便的问道:“范先生昨天在这里谈到了我吧?我还欠他一点赌博帐。”
陶伯笙乱摇头道:“没有没有。他现在是有钱的大老板,三五万元根本不放在他眼里。”魏太太道:“哦!他没有提到我。那也罢。”说到这里,算是端起茶杯子来真正地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脚下怪凉的。”她低头向脚下看了一看,转身就走了。
陶太太望着她出了外面店门,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么意思?她下床就跑到这里来,问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们所猜的,她怕范先生向她要钱?”
陶太太道:“以后别让魏太太参加你们的赌局了。她先生是一个小公务员,像她这样的输法,魏先生可输不起。”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虑这问题了。这事丢开谈正经的吧,我们手上还有那三十多万现钞,赶快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吧;老范给我介绍万利银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钱拿来,我这就走。”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过九千块钱,够你赌十分钟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话。我是个穷命,假如那些现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赌上一场,而且八成准输,送到银行里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这倒是实话,要不然,我这钱拿去买点金首饰,我就不拿给你了。”陶伯笙虽是穿了西装,却还抱了拳头,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谢之至。”说着,把床头边那只随身法宝的皮包拿了过来,放在桌上,打开将里面的信纸信封名片,以及几份公司的发起章程,拿出来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里面屋子里,把钞票拿出来,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着你姓陶的也是倒霉,只装些信纸信封和字纸。”陶伯笙将钞票送到皮包里,将皮包拍了两下,笑道:“现在让它吃饱半小时吧。”
陶太太道:“论起你的学问知识,和社会上这份人缘,不见得你不如范宝华,何以他那样发财,你不过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夹在肋下,预备要走了,这就站着叹口气道:“惭愧惭愧!”说毕,扛了两下肩膀带了三分的牢骚,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来不坐车子的,顺着马路旁边的人行道便走,心里也就在想着,好容易把握了三十万元现钞,巴巴地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这在人家范大老板,也就是几天的拆息。他实在是有钱,论本领,真不如我,就是这次买金子,卖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气吗?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气了。
正是这样地想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回头看时,乃是另一和范宝华跑腿的李步祥。他提着一只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边肩膀走路,他没有戴帽,额角上兀自冒着汗珠子,他在旧青呢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了大块手绢,另一只手只在额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么东西,到哪里去?”李步祥站在路边上,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屋檐下,继续地擦着汗道:“人无利益,谁肯早起?这是些百货,有衬衫,有跳舞袜子,有手绢,也有化妆品,去赶场。”
陶伯笙对那大包袱看看,又对他全部油汗的胖脸上看看。摇摇头道:“你也太打算盘了。带这么些个东西,你也不叫乘车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么叫车子呢?”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货市场上去出卖吗?怎么会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这样,怎么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货。这是几位朋友,大家凑起来的一包东西。现在算是凑足了,赶到市场。恐怕时间又晚了。那也不管他,卖不了还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买百货的没有?我照市价打个八折批发。我今天等一批现款用。”
陶伯笙笑道:“你说话前后太矛盾了。你不是说今日卖不了还有明天吗?”李步祥笑道:“能卖掉它,我就趁此弄点花样,固然是好。卖不掉它,我瞪眼望着机会失掉就是了。我还能为了这事自杀不成?”陶伯笙道:“弄点花样?什么花样?”李步祥左右前后各看了一看,将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随着将脑袋伸了过去,脸上腮肉,笑着一颤动,对他低声道:“我得了一个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为四万一两。趁早弄一点现钱,不用说作黄金储蓄,就是买几两现货在手上,不小小地赚他个对本对利吗?”
陶伯笙道:“你是说黄金黑市价,也会涨过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样,比现在的市价总要贵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里听来的马路消息?多少阔人都在捉摸这个消息捉摸不到。你一个百货跑腿的人,会事先知道了吗?”李步祥依然是将灰色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气,然后笑道:“这话也难说。”
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这样满头大汗了。你是打算抢购金子的。发财吧,朋友。”说着他伸手拍了两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几句,想把自己得来消息的来源告诉他,同时,又想到说话的人不大高明,踌躇了一会,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来道:“信不信由你,再会吧。”说着,提起包袱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