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张恨水小说全集 > 第11章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

第11章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2 / 2)

玉和满心欢喜地到交通部来上值,当他到了科里时,有两三个同事先到,都问他早上为什么不来?玉和道:“哪个没有误卯过呀,我偶然误了一回卯,这也很不算什么,追问我干吗?”一个年老些的同事,走近一步,向他很诚恳地道:“你若是有脚路的话,赶快在总长那里想点法子罢。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昨天科长交给你办的一件公事,今天总长要调卷看。科长因为你没有来,自己打开抽屉来找了一遍。等到把那公事翻出来,还是原来的底稿,你一个字也不曾改动,他很生气。把你昨日的旧账,今天的新账,合拢在一处,都告诉了司长。司长为了卸除责任起见,对于总长,当然也是一本奏上。恐怕不能毫无问题吧?”

玉和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抽屉里有一本《三民主义》,立刻扯开抽屉看时,卷的报纸透开着,书却不见了。马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急,脊梁上汗如雨下。不多大一会儿,科长来了,玉和情不自禁,由本位站了起来。那科长对他并不理会,取下头上的呢帽,听差走向前接过去了。自脱了身上的马褂,挂在自己位子边一个挂墙衣钩上。立刻在身上取出大脚眼镜戴上,就把抽屉里的公事取出几件,随便翻看。玉和站在自己位子边,手扶了桌子,只管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犹豫了好久,觉得这不是害臊害怕的问题,稍微松劲,自己的饭碗,就要打破了。而且还不止打破饭碗而已。只得硬了头皮,走到科长身边,低声叫了一声科长。

老科长先抬着眼将眼光由眼镜框子的上面,斜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桌面上几件公事归理到一处,眼镜并不取下,两脚让它夹了两太阳穴,却把镜子送到额顶上戴着。这才站了起来,望着玉和道:“下午你倒来了?”玉和微微退后一步,垂了两手站定。低声道:“因为上午头痛,不能起床,所以没有来。”科长将两只手拢了袖子,向胸前一捧,正了颜色向他道:“年轻人在外做事,无论在哪一界混,都应当守着规矩。在政界里做事,有一层层的官箴,更是胡来不得一步。就是做了大总统,也还要受参众两院的拘束呢。”玉和没什么可说,科长说一句,他就答应一个是。科长望着他,停了一停。然后道:“你何曾头痛,分明是私事,就是有私事不能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昨天下午,你一来,我就把一份京汉路的公事给你,大概你看也不曾看。公事当天不办,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也当看看公事内容如何,是不是可以放下的。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没有办,误了多大的事。我们虽相处有日,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我也没有法子顾全你了。总长今天上午到了,很生气,传见你,你又没来。我再三地说,才这样办。总长交条谕下来了,你去看罢。”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字条,交给玉和。他看时,那字条上写着有杯口大的字两行,竟是总长的亲笔。上写着: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自即日起,毋庸到部,听候另行任用。

年月日总长吴

他在看条谕的时候,老科长在那里解释着道:“这总算二十四分地给面子了。”玉和将一张脸,红得过了耳朵后面,捧了那条谕,说不出话来,抖颤得那纸条瑟瑟做声。老科长看了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用很和缓的声音对他道:“你也不必着急,好在这条谕上的话,却是很活动。”说着,却在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卷儿,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交给他道:“这种小说,你为什么带到部里来看?我成全你这事没有举发,回去把这书烧了。你懂吗?”说着向他很快地看了一眼,玉和心里明白,这就是那本《三民主义》。心里如释重负之下,觉得老科长总算手下留情,接过书来,鞠了个躬,谢谢,不能再有什么话说,只得走回自己位子上去坐着。

看看科里的同事,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各人的眉头子,都是些皱起来。不知道人家是怜惜,或者是怕受连累,然而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很明了的了。在这样十目所视的情形之下,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只得站了起来,向科长道:“那么,我可以走了。”科长站起身来,向他点着头,还放出笑容来道:“好吧,你请便,我们后会有期。”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遥遥地点了个头,算是告别的意思。可是走出门去,头上凉习习的,没有戴帽子,又复回身转来。因为怕人家误会,一进门,就嚷道:“我是拿帽子的。”伸手在墙的挂钩上,摘了帽子,就向头上戴着。本科的茶房叫起来道:“那是科长的。”玉和越急了要走,倒越有纠缠,便笑着取下帽子,交给科长。老科长正在看公事,他忽然送了一顶帽子过来,这倒有些莫名其妙。那茶房在别的挂钩上,将玉和的帽子取下,交给了他。老科长正要起身问玉和话,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科里的人,却哈哈一阵大笑。

玉和走到窗户外,听到屋里这种笑声,心想,他们真是势利眼,我在这科里的时候,因为比较地能办事,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一把事情丢了,调过脸来,大家就笑我。本来就觉得,书的事情,既没有举发,总长有些罚得过于严,心里很是不平。现在同事又是这样地讥笑,更是愤恨,走回公寓去,掩了房门,就倒在**躺着。心想,事情丢了不要紧,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碍,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这块招牌,多少还可以令人受听。于今差事丢了,成了个无业的游民,平常的人家,也未必肯给姑娘,现在想讨一个有名的女伶,那如何能够?这事算是一了百了,全盘皆输了。

这样地躺在**,只管懒于起来,便是天色昏黑了,屋里的电灯也懒去开亮,躺在**,除了想心事,便是听公寓里的人,左右前后说闲话,最后听到隔壁屋子里两个人闲谈,一个道:“你家里又来了快信了,又是催钱吧?”一个道:“可不是?我真后悔,不应讨老婆,每月发了薪水,什么事都得放下,第一件,就是寄钱回家给太太。我们在外面混小差事,奴颜婢膝,送往迎来,受尽了肮脏气,每月混百十块钱,吃不能吃好的,穿不能穿好的。一切都凑付,可是太太坐在家里,什么不管,只知道每月写信来要钱,日子迟了,信上就要发牢骚,总疑丈夫在外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每月寄钱回去,另外还要说上许多道歉的话,我不明白,男子们怎么天生成这一副贱骨头,女太太又凭着什么,吃丈夫的,穿丈夫的,还要干涉丈夫的行为。我来仿时髦人物,喊句口号,被压迫的丈夫们联合起来,打倒封建余孽’专制魔王的太太们。”那一个人听说,就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股怨气冲天。其实你这问题,很容易解决,你不会有钱自己花吗?不理会家庭,也不写信回去,来了信,塞到字纸篓里去,就什么困难也没有了。”这一个道:“那怎么行,她会追到北平来的。”那一个道:“娶太太,不是为了朝夕相处吗?你怎么怕她来?”这个反问一句道:“你的太太,是朝夕相共的,你觉得滋味如何?”那一个道:“别提,别提,我们二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她把家事,全让老妈子料理,每日至少是八圈牌。

可是我回去晚了,必得说明来历,要不然,她就哭着闹着,说我不管家事。每月发的薪水,都得交给她,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在她手上去拿钱。我有心和她决裂,咳!又有几个孩子。不决裂吧?终日地敷衍太太,太太说什么新样子衣服好,明知道太太要做,不敢说不做,只绕了弯子说,那样不大方。太太说,一点好首饰都没有,打算打一只金镯,也不敢说不行,只说现在不时行佩戴金器了。可是这话,你想能哄着太太吗?不行,她高兴冷笑一声算了。不高兴,她就骂起来,说是不买也不要紧,夫妻们可以好好地商量,为什么说鬼话?你瞧,真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我气不过了,就和她闹一场,你真吵得厉害了,她也可以软化。我们有事的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一算了,她又起劲。咳!太太?冤家罢了。”这一个也补足一句道:“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玉和在**,把这话听了个够,心想是的,我看到许多朋友有了家眷,都是苦恼,说我们光身汉子自由,这话是真的。我以前不知道什么男女恋爱,每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现在和白桂英谈上了恋爱,终日里如醉如痴,一下子就把差事丢了。丢了差事,还要筹备两千块钱结婚,自己哪有这种力量,岂不活活地逼死人吗?果然,女人不是一种好东西,我不干了,向广东革命军投效去。他如此想着,忽然跳了起来,亮上电灯,就兴奋起来。先打开箱子,将银行里的存折取出,检点了一番数目,竟还有五百多块钱,心里想着,这些钱,足可以带回家去,见兄嫂一面。做个进门笑。北平事情丢了,那不要紧,向兄嫂明说我可以到广东去,现在广东政府,也很收罗交通人才。正如此计划着,要逃出情关。茶房却进来报告道:“王先生,电话来了。”

玉和虽然有着心事,电话不能不接,便到电话室里来接电话。一接之下,却是女人的声音,她先笑道:“喂!怎么不到张家来坐坐?”这分明是桂英说话了。玉和也不解是何缘故,一听她的声音,心里就软化了,情不自禁地笑道:“喂!你现时在什么地方?在张家吗?”桂英道:“可不是?上午我出来,说是找大夫瞧瞧的,回去晚了,他们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所以我下午索性出来了。吓!别一个人在家里着急,急得成了大病,那很犯不上,要想法子,还是我们大家想吧。”玉和道:“我身体依然不大好……”桂英马上接着道:“要不,我来看你。不过公寓里,晚上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为了你,那没关系。”玉和道:“晚上凉……”桂英道:“哟!你不欢迎我来吗?”玉和连连道:“欢迎欢迎。”桂英说着一声回头见,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和一人走回房来心里想着,女人固然不是好东西,但是桂英对我,只有牺牲,并无要求,只见爱好,并无冲突,岂可以把她当普通人所咒骂的女子来看,假使我逃出情关,躲开了她,那便是天字第一号没有良心的人了。他自己将自己责备了一顿,赶紧就叫茶房泡好一壶茶,买了些瓜子花生仁,在屋子里静候,果然不到一个钟头,桂英就笑嘻嘻地进来了。

她两手操了斗篷,待放下未放下,望了玉和很注意地道:“怎么了,你的气色晚上更是不好?”玉和想了一想,微笑道:“还不是和上午一样吗?不过电灯**。桂英却拉住他的手,走到电灯下,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笑着微摇了头道:“我明白,你这是心病。”玉和笑道:“那么心病还要心药医啦。”桂英瞟着他道:“我这个治心病的大夫,不是来了吗?不过你这个病,还要点药引子。”说着,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圈,给他看看道:“不是少这样东西吗?”玉和深深叹了一口气,在一张藤椅上,坐着倒下来。桂英坐在他身边一张方凳上,手便握了他的手,玉和见她换了青哔叽旗衫,周身滚了白沿条,脚上穿一双鲇鱼扁头式的黑绒平底鞋套着那窄窄的白丝袜子,白是白,黑是黑。于是又笑了起来,桂英道:“你刚叹完了一口气,怎么又笑起来了?”玉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太美了。穿得华丽,华丽得好看。穿得素净,素净得好看。你令堂给我那一个大难题目,我又得不着你,还让你受气。我现在神魂颠倒,周身是病,我打算逃走,又舍不得你。”桂英用手在他腿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不要瞎说了。讨不到老婆,难道官也不做不成?”玉和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官?”桂英道:“大小是个官,反正比挑水卖菜的强。”玉和道:“我以为我不如挑水卖菜的哩。人家凭力气卖钱,一点不求人。我们干这小差事,上面层层的管头,一天人家不高兴说不要你了,我就得滚蛋。其实,一个学工程的青年,混这么一个芝麻小官,用非所学,我也太没有志气。”桂英笑道:“你这样大发牢骚,不要是为了我的事,碰了什么钉子吧?”玉和坐了起来,连摇着头道:“不,不。没有的事。”

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便怦怦乱跳,恐怕桂英会看出了形迹。于是用手巾擦了一把手,抓了一把花生仁在手,两手合着,用力地挪搓一会儿,把花生仁的薄衣完全搓下,然后偏了头,向手掌花生仁上微微地吹着,把薄衣全吹掉了。然后把这花生仁送到桂英手上,又倒了一杯茶,先呷了一口,不凉不热,这才倒一杯递给桂英。桂英笑道:“我自信做事很细心的了!和你一比,就差得远啦,你这样做事,公事没有办不好的。”玉和想说一句话,没有说出,又忍回去了,桂英也不喝茶,也不吃花生米,拉了玉和在藤椅上躺着,自己依然在方凳上相陪,手便握了玉和的一只手。

玉和看了她许久,笑道:“我是真舍不得你,不然!我真要回南去一趟。”桂英道:“你为什么要走,是为了筹款子吗?”玉和点点头。桂英见他两道眉峰隐隐地皱起,便正色道:“你说我母亲给你一个难题目做,在你看来,那是不错的。可是据她看,那又不然,你想,唱戏的姑娘嫁人,只要像我这样红,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发一笔财。就是秋云嫁给张济才,也得着五千块钱的礼金啦。我妈妈知道我箱子里有一千块钱,和你只开两千块钱的口,算得只要几百块钱啦,这个数目我都给你赖了,恐怕我母亲会瞧你不起,所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若是能回家去凑付一笔款子出来,我倒也赞成,反正比在北平东拉西扯强。”玉和将桂英的话,仔细玩味了一遍,觉得很对,就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应当回南走一遍。明天来不及了,后天我就动身,迟则一月,早则二十天,我一定赶回北平来,可别闹成张太太那话真弄成天河配。”桂英笑道:“别胡说了,我把什么比织女,你也不会是牛郎。我听说你家是个财主,那么,回家去找个千儿八百的,很不算回事,不过就是一层,不知道衙门里可告得到假,若是勉强走开,差事受了影响,那犯不上。”玉和道:“那也没法子,为了终身大事,丢差事也不在乎。”桂英道:“不能那样说,以后我又不唱戏,指望着什么过日子哩?你若是告不到假,筹款就缓一步也不要紧。你为了我,你要好好地保全你的差事呀,你说对不对呢?”桂英句句都是好话,玉和听了句句比骂他还难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