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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千里同车萍踪偶合孤灯入梦玉臂微依(1 / 2)

自从黄惜时要想再看看那个女郎,究竟是不是心意中的那一位?不料将轮船找遍了,也不见那一位。同伴们也不知道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却是满船寻觅,都追着问其所以然。同伴里有个邱九思,是个在北京的老学生,同伴的人,路上有什么事不明,都向邱九思去请教,黄惜时虽然不便将心中的事,也去问他,可是船中有人不明了的问题,总要问他一问。

这邱九思正躺在对面一个铺位,他表示是个老出门的样子,安之若素地,捧了一本杂志,支着一只右腿,看得很适意,只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动,就可以知道这船身一些儿的震**,都和他同化了,他一心都在书上,没有留心到书外的一切。他嘴里衔了一支烟卷,并没有点着,不时地,却伸手到枕褥下去摸索,似乎是在找火柴。惜时拿了一盒火柴,抛到那边铺上去,说道:“要洋火吗?我给你。”

邱九思为了擦火抽烟,这才把书放下,掉转身来,惜时道:“你真可以的,一上船就是这样躺着,也不出去透一透空气!”

邱九思道:“这样出门,已经是舒服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轮船挤得站着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也要熬上几天几夜呢!”

惜时道:“船上挤得那样满,不知道有多少人?设若有个人在船上,我们要找他,是否找得着?”

邱九思道:“你要找什么人?原来你在船上跑来跑去,是要找人。”

惜时道:“我不过譬方说一声罢了,有什么人可找呢?”

邱九思笑道:“你不要那样说,出门的人,最容易和出门的人说投机的,若是遇到了异性,真能一拍即合。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夫人,就是在轮船上开始认识,然后由朋友进为夫妇的。”

惜时让他说中了心病,只好不做声,他也为了要看书,并不继续地将这话向下说,不过他这几句话,更打动了惜时的心事。既是他举出了一个例子,说是朋友相逢在轮船上,结果便成了夫妇,可见自己理想中的幻境,也不能说完全无可达之境。自己这样想着,不觉由铺上坐起,在铺底下捞出鞋子来,穿上了站在铺前,见同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就慢慢地踱出统舱来,只是各处游览便了。也不见那个人。

在他这样自相纷扰之中,在船边闲眺的人,遥遥地指着江水尽头,那里有一堆小小的山影,连着江边黑巍巍一片,说是已经快到南京了。惜时到南京,这还是初次,为了避免误事起见,只得放下心头的幻想,且去收拾行李。在舱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船外一阵喧哗,接着如潮水一般,有一批人拥了进来,只听到叫着泰安栈!迎宾旅馆!南京饭店!还有叫着,要挑子不要?要马车不要?如深夜失火,叫着求救一样,声音是非常地高,在这声音之中,有拿了红纸帖的,有拿硬壳子车照的,有拿了绳索的,在睡铺前的夹道里,发了狂一样,只管乱跑,初出门的人,看到这种神情,不由人不吓一跳,所幸同伴里有个邱九思,他是极内行的人,他跳下铺位,两手一叉腰,无论是什么人来问话,都只当没有听见,不去理会,因之这些人,只管乱哄哄地一阵一阵过去,等这些人乱过去了,邱九思找了一个旅馆接江茶房,点明了行李告诉他,由那茶房招待登岸,同往一家旅馆。

不过住在旅馆里以后,惜时觉得发生了一个问题,因为这些同伴,他们有了老出门的领导,老早地托人在陆军部弄了许多便宜半价票,这种票子,只能由浦口坐车到天津,不能坐京浦通车到北京。惜时既没有半价票,邱九思就劝他坐特别快车,一直到北京,因为比坐寻常快车稍微多花一点钱,车子上人很少,也省得在天津转车。邱九思和同伴们,今天下午就过江登车,约了惜时后天一早上特别快车,他们可以按着车到北京的时刻,上车站来接。惜时觉得这种办法,很是妥当,而且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南京,现在到了,应当看上一看名胜。于是就决定了后天上车。

到了下午,同伴过江去了,惜时便雇了一辆马车,看看明故宫,秦淮河,次日又出城探了莫愁湖和明陵。第三天,由客栈里茶房送着过江登车,茶房因为得的小费不少,这天就把他送到三等茶房车上去了。这茶房车,是归茶房管理的,坐的人得另外赏钱,所以这车上的人格外少。惜时找了车角上一列椅子倒坐着,因为这两天也跑倦了,现在一人坐着,又是孤寂得很。因之,车子一开,颠簸了一阵,自己就昏昏然入睡了,及至醒了过来,火车已开得离浦口很远了。

茶房见他醒过来,就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他擦脸,惜时接着手巾站了起来,不由他大吃一惊,就是轮船上看到的那个女郎,也在这车上,她穿的是粉红的衣服,也是背着脸朝了那边,在轮船上寻找了她大半天,要证明是不是乡间遇到的白女士?把机会失掉了,现在同在一节车上,无论她怎样守着沉默;总不能没有回过头来的机会,只要她有回头的时候,总可以见一面了,又好得是自己并没有同伴,不像在轮船上,藏藏躲躲,还要避同伴们的耳目,心里就宽畅了许多,只是一件,自己坐的这一把椅子,是对着壁子的,坐下去,正和那女郎背对着背,若时时刻刻地回过头来,恐怕让车上的客人发觉,于是等着车子上人安定了一点,便装着由那边车门出去,在车的月台上略站了一站,然后再进来,当推开车门的时候,目光早就射到那个女郎座上去。门一开,一阵风向里一吹,那女郎倚椅斜坐,沉沉入睡,忽然一惊,抬起头来,正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只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额前的刘海发下那样向人一转,就可以认识她,那正是采菱船上的那位白女士。

惜时真不料猜得一点不错。由轮船上以至刚才,虽不曾与她会面,然而已经和她的背影,认识得很熟悉了。自己本就计划着十二分周到,更预备着十二分的毅力。要把这背影的前影,探个水落石出,不料真正看见人家的面孔时,自己忽然胆怯起来,好像人家的眼珠一转,就把自己的胸藏的一部诡计,完全看见了。而且她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仿佛是说这人好像认得,他何以也来了?

在他这样自己犹豫不定,脚是依然向前走着,一刹那间,已是走过了人家的座位,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回头去看了一看,自己一回头,那白女士却也掉头向这边看来,因见惜时也看过去,她立刻就回转头去了,惜时想这越发的可以证明她也是认识我的!不然,她不会对于一个同车的男子,会如此注意,因站在自己坐椅边,斜斜地靠着,装是看窗外的景致,便去侦查那白女士的态度。

这时她手上已端了一本书,斜坐着看,她一人坐了一把椅子,正对面却是一个斑白胡子的老者,那老者说话,却是一个山东口音,大概不是她的同伴。这车上的椅子,除了四角而外,都是两把椅子相对的座位,一把椅子又应该坐两个人,看白女士的形状,似乎她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坐在车座的中间,举目无相识之人,感到有许多不便,于是便和一个老者坐在一处了。而老者又腐化一点,是无可交谈的,于是就低了头,端一本书看,这样的长途旅行,她心里的寂寞与烦恼,在惜时看时,他觉得所猜的,当有十之八九是不错的,在自己孤身旅行,有了这样一个对象,自己觉得很可以混过日子的,但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对象?心里想着,看见人家的后影,不断地添些奇异的思想,后来索性坐在椅子头上,横着身体,这就可以很随便地看人了。

过了半天,到了蚌埠了。许多搭客,都拥上车来,白女士坐的地方,不由分说是加上了两位客,白女士站了起来,脸上显着很不乐意的样子,叫了一声:“茶房!”

茶房见她原坐的椅子上,现在坐了一个穿长衫马褂的汉子,就明白了,因笑道:“小姐!你打算掉一个位子吗?”

白女士点了点头,茶房道:“我给你想想法子看。”

说着话,已经走到惜时这边来,这里车门的两边,都是两把面壁的单椅,惜时据了门左的一椅,门右的一椅,也是一个老人,而且椅子上放了不少的东西,茶房便笑着向那老人道:“老先生!你不是到徐州去的吗?”

老人道:“是的,若是那位小姐要到这里来坐,我可以让让,出门的人,大家方便。”

那人说着话,脸上显出十分和气的样子,他早已猜出了茶房的心事了。茶房连连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说着,他便掉转身来,四周一看,那意思是要给这老人找个地方,惜时站起来道:“你不用找了,我和这位老先生并一个座位罢。”

茶房连连道着谢,就把惜时的东西搬了过来,腾出那张椅子,然后将那位女士引了过来。

那女士早都看见了,便对老人和惜时点了一点头,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茶房指着惜时道:“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好在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椅子空出来,也不耽误他睡觉的。”

那女士听说,又对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这才整理着东西坐下去。惜时和这老人坐在一椅,少不得就谈着话,惜时操着一口安庆话,又说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学的,那个女士在一边听到,似乎很注意,就偏着头听了下去。

一会儿,茶房过来招呼茶水,那女士和茶房说着话,老人对惜时笑道:“这位小姐的口音,和你先生差不多,大概是同乡吧!”

惜时倒以为这老人家有点唐突,便低了头,鼻子随便哼着答应了一声,那女士却是很大方,笑道:“是的,你老人家在说话的声音里听了出来了。”

老人家道:“你这位小姐,也是到北,京去上学的吗?”

那女士笑道:“是的,大凡一个青年,坐这通车到北京去,总十有八九是上学的,我们同乡,原有一大批同来的,到了南京,我们就散开了。”

惜时原有一本书放在座椅上,这时将书拿在手上,随便翻了几页,望着书,很不在意地答道:“是的,他们那班人都有半价票,搭了寻常的通车走了。”

那女士道:“半价票实在也省不了多少,而且还要在天津转一道车,出门的人,何必这样地不怕烦。”

惜时见她正式地谈起话来,也就正着脸色和她答话。先还有那个老者从中插话,后来他们的话,说得有点专门近于家乡了,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在一边听着。

惜时提到了家乡,就有点笑容了,因道:“我似乎在什么地方会到过密斯白一回的。”

白女士笑道:“是的,我也有些仿佛,大概是在水竹庄的小河上吧!你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白?”

惜时道:“令亲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当密斯自由水竹庄走的时候,我正到那里去访他,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说是可惜迟来了一天,若是早来一天,他可以介绍介绍,到了北京以后,也多认识一个同乡,不料就是不用令亲的介绍,我们居然也认识了,人生的遇合,真是难说啊!”

白女士道:“我真是大意,谈了许久,我还没有请教你先生贵姓?”

惜时道:“我们交换一张名片罢!”

于是,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夹子,拿了一张名片,离着座,双手递了过去,白女士接着看了,点了一点头,也就在线织的手提囊里,拿了一张名片,回给惜时,惜时接着一看,乃是“白行素”三个字,此外并无别的字样,因笑道:“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在这三个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个性来。”

白行素只望了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加以分辩。

惜时将那张名片看了之后,先放在皮夹子里,把皮夹子刚揣到身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就把放在坐椅上层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来,意思是想要拿书看,取了书出来,把椅子上的书,收到提箱子里去。同时,把身上的皮夹子取出,又将人家送的那张名片,也放到提箱盖下的夹页里去。

白行素坐在那边,看他要看些什么书?把他这种行为都看见了。惜时将箱子归拾好了,书放在一边,却不曾去看,尽管把考学校的事,来和她讨论,她也露出一点消息,说是:“要考好几个学校,或者总有一个碰得上的,好在各大学现在都收女生,倒不一定要专考女学校,不过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话,却愿意入女校,北京有几家亲戚,都可以暂时借住,倒也不愁没有人照应。”

惜时问道:“令亲是在政界的吧?在政界的人,他们比较的要守旧一点……”

说到这里,觉得这种无的放矢的批评,太无所谓,便向着人家微微笑了一笑,白行素却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句话,答道:“那也不见得。”

惜时默然了一会,微笑道:“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个学校里去的,也许我们成了同学。”

白行素道:“怎么‘也许’呢,那自然是同学了。”

说毕,嫣然一笑,惜时一想,果然自己这话不对,可是自己心里的意思,并不是说着泛泛的“同学”两个字,既是更正不得,也就一笑了之,好在彼此已经谈到考学校的事了,把这一个错误揭了过去,这又可以把大学的试题,拿来研究研究。

白行素说:“别的都罢了,只有数学一门,太没有把握,现在是补考,一报名就要考试的了,一点补习的工夫都没有!”

她说了这话,眉毛就皱了一皱,惜时道:“密斯白,是代数生一点呢?还是几何呢?还是三角呢?我对于数学的功课,比较地熟一点,若是我们能在一个学校,又同场补考的话,……”

惜时说到这里,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颜色,然后才笑着道:“我或者可以帮点忙的。”

白行素笑道:“若是这样,那就很好。但是,不见得恰好有那种好机会。”

惜时道:“我还有一个聊备一格的法子,我上半年曾经托朋友在北京买了一本过去两年的考试必读,上面各学校的考试题目都有,倒可以参考一下。这本书就是,密斯白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可以互相研究。”

说着,就把他在箱子里早已拿出来的那本书,双手递了过来。

白行素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来的是这一本书,便道了一声“谢”。将书接着,坐到椅子上,翻了两页,首先将各校考的数门题目查了一查,一看之下,十个倒有七八个不能了解的,虽然书上一般的列着有答案,可是这答案,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惜时见她左手捧着书,目光注射在书上,右手却用一个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弹着下嘴唇皮,看那样子,已是十二分出神了。

久而久之,她还是看那打开来了的两页书,这分明是她被几个疑难的题目拘束住了,先伸着头一看,见正是数学一门的题目当中那几页书,于是站起来问道:“密斯白!你看这些题目深码?”

白行素将书放在大腿上,摇了摇头笑道:“我对于这题目的答案,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来,考试若是这样地深,我简直要交白卷了。”

说时,她就拿了书,要站起来,惜时道:“你请坐!你请坐!让我看看这题目。”

白行素果然坐下了,惜时接过书来,先看了一看,然后两手捧了书,弯着腰,直送到她面前去,白行素既不便就让惜时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不便正端端地坐着,让人家站在面前伺候,也只得身子略起了一起,将手撑住了椅子背,于是惜时的头,恰好俯到她胸前面去,在这时间,就觉得微微有一阵粉香,由她的衣领子里透了出来,一闻之下,不觉悠然神往,左手捧着书,右手伸了一个指头,在书上画着,口里说着:“这个问题,也很容易的,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