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行素指明惜时有一件不值一顾的事,也肯冒着风出去,惜时道:“这话诚然吗?请密斯白给我一个证据。”
行素微笑道:“不用我说,你仔细想想看,这种事,不应该不记得吧!”
说着,眼珠一转,惜时笑道:“哦!记起来了!当我初到北京的时候,有一天刮风。我冒着风到双宅去拜访过密斯白的,您莫不是指这一件事?”
行素笑道:“对了!访朋友的事,难道还会重似读书,还会重似抢宝吗?”
惜时道:“那可不一定,有一种朋友,若是去拜访他,比世界上一切的事,都要赛过去的,我说是这样说了,不知道密斯白可相信?”
行素搭讪着将讲义夹子,在桌上摊开,一份一份地,清理了一会,然后将手表看了一看,便道:“密斯脱黄!你去不去呢?只差十五分钟就要上课了,你若是不去……”
惜时道:“既是你去。我也陪你去上课吧!省得你一个人很寂寞的。”
行素道:“上课就光是顾着上课,无所谓热闹,也无所谓寂寞。”
惜时道:“在课堂上是不寂寞的,下了课休息的时候,以及在路上来往走的时候,若只是一个人,恐怕也有点寂寞,我知道许多同学和你静默的态度不同,你也不会让他们接近你的。”
行素摇着头,微笑道:“也不见得……这种不相干的问题,有什么讨论的价值,你还是赶快拿了东西走吧!你若是不走,我一个人就要先走了。”
说着,就走了一步,手扶着门,惜时笑道:“走!走!我陪着你一块儿走!”
匆匆地戴了帽子,就陪了行素一路上学去。
这天大风,果然除了住堂的学生而外,走学的,只有行素和惜时两个人来了,恰好这日上午的三堂课,是两个名教授教的,他们照例是十点钟到五点钟,今天这样大的风,他们正好请假,但是为了大风请假,这个请假条子,似乎也不好公布出来。因此,学校里只含糊其事,也不说来,也不说不来,上课的学生都坐在课堂上讲闲话。惜时和行素坐在一排,彼此翻了一翻讲义,觉得无事可做,还是闲谈。
行素笑道:“还是偷一点懒的好,若是在家里的话,还可以找些别的书看看,现在坐在这里静候着,是多么无聊!”
惜时道:“既是无聊,我们就回去得了。”
说着,在讲义里抽出一张方纸块,用铅笔写了几个字道:“请到敝寓去谈谈如何?”
将纸向行素面前一推,望着她一笑,行素接过纸块和铅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字道:“要谈话,此地也可谈,何必到贵寓去。”
于是将铅笔压在纸块上,用手压着纸和笔,向惜时的桌子上推了去,推过来,她可不向惜时望着,自己低了头只管去翻讲义看。
惜时一看纸块,笑着点了一点头,又拿铅笔写道:“您的话对了,但是我并非光请你去谈话,你可以在我那里吃一餐便饭,也不多添菜,拣你可口的做。”
字写毕,这回不像以前那样在桌上推移了,一手拿着纸的上端,一手拿着纸的下端,将那张纸牵直,向行素照了一照,行素抿了嘴一笑,望着纸又摇了一摇头。
惜时将纸放下,笑道:“请不动吗?还是客气呢?”
行素依然摇着头道:“也不是客气!也不是你请不动!今天我家里有一点事情。”
惜时道:“有一点什么事情?人生大事莫过于吃饭,一点事情,恐怕还不能大过于吃饭吧!”
行素道:“你何必一定要请我吃饭!我们的交情,不应当建筑在吃饭上。”
她刚说完了这一句话,自己觉得失态了,但是要更正,已是来不及,便拿过了那纸块和铅笔,自己只管一阵乱画,低了头却不肯去看惜时。
惜时笑道:“去也有个答复!不去也有个答复!怎么不理我呢?”
行素依然画着字道:“我怎么没有答复!我不是已经答复了,说是有点事吗!”
惜时笑道:“不赏面子,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便了。”
行素将手上写的纸片一推,笑道:“你说了这句话,我倒不能不去了。我问你,你预备了些什么菜?”
惜时道:“你愿吃公寓里的菜?我可以叫公寓里的厨子做。你不愿吃公寓里厨子做的,我可以到胡同口上馆子里叫来,我自己是不会做厨子,叫我预备,我是预备不来的。”
行素道:“我并不是说要你预备,不过问你打算给我什么菜就是了。”
惜时道:“我很惭愧!我们交朋友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东西?这样吧!你马上就和我一路到公寓里去,我们先商量商量怎样的吃法。”
行素笑道:“倒好!你这是得一步进一步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已是收拾东西,站立起来,惜时当然也不必再说什么,跟了站起。于是二人一同走出课堂,向公寓里来。
走出大门,那风夹着黑沙,迎面吹来,兀自未息,行素走出大门,身子又向后一缩,藏到大门洞里去。笑道:“这样大的风,连人都要吹倒,在学校里多待一会子吧!”
惜时道:“我又要驳你了,来不怕风,为什么回去怕风,而且就是怕风,你也不能在学校里躲一辈子,今天总是要回去的,既是要回去……”
行素对他一笑,又走了出来,看着有人力车停在一边,向车子招了招手,人力车夫拖了好几辆车子过来,将他二人包围着。惜时连忙掏出钱来,说了地点,分给了两个车夫的钱,然后才坐上车去。行素在车主笑着和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很佩服他的机灵,惜时也就忍不住笑了。惜时最喜欢的是她这种微笑,在这种微笑里面,可以给人一种无限的愉快。因之很喜欢逗她笑。也很喜欢她笑了之后,故意装出一种似生气而并非生气的样子。
两乘车子到了公寓里,惜时抢进去开了房门,吩咐伙计打一盆洗脸水上来,于是取了一条不曾用的新毛巾,覆在脸盆上,更取了一瓶雪花膏,一块未曾用的新胰子,一齐放在脸盆边的一张茶几上,这还怕不足,又拿了一瓶花露水来,向着洗脸盆洒下了一阵,然后向行素一点头道:“请洗一把脸。”
行素笑道:“洗脸是用得着的,但是你何必用上许多新东西。”
惜时道:“男子用过的东西,小姐们总是嫌它不干净的,所以我不要客先说,自己就先预备起来。”
行素点了点头道:“男朋友对于女朋友,都是这样想得周到的,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譬方这洗脸一事而论吧!手巾换了,脸盆可没有换,胰子换了,花露水可是用过的……”
惜时不等说完,哈哈笑了起来,便道:“若是这样说,做主人的可就不好伺候了。屋子是男子到过的,女子不能来,大街是男子走过的,女子也不能经过,那么,男女这道鸿沟,未免太深。交朋友何从谈起哩!”
行素笑道:“这样说,你也就明白了。所以我……”
这个我字下,自己似乎不好去继续着说,便对着惜时一笑了事。惜时想待追问一句,行素已经避到一边去洗脸。一个岔,便扯开了。
行素洗完了脸,一见桌上摆着雪花膏瓶子,很不经意地拿了起来,将那瓶子转着,看那四周的花纹和商标,因道:“你这雪花膏,不是平常的东西呀!何以买这样好的?”
惜时笑道:“你何妨试上一试。”
行素就用指头拓了一点在手心里,惜时一见,连忙将自己用的一面大镜子,由墙壁上取了下来,赶紧放到桌上。
行素对着镜子,弯了腰,两手向脸上搽抹,因笑道:“这面镜子是二尺多的,而且又是圆形,这是小姐们房里用的,你为什么也用?而且这雪花膏,尤其不是你们所应用的。”
惜时道:“秋天来了,要擦一点雪花膏润润皮肤,其实我也是留着备而不用的。不信,你看这一瓶子,我用过多少了?”
行素笑着坐下来,先斜对了惜时,然后又偏过去正坐着,摸了一摸头发,又牵了一牵衣襟,这才道:“你不是请我来吃饭的吗?怎么不说话。”
惜时道:“我怎么不说话,因为你不说话,所以我也不说话。其实不说话,也等于说了话,因为我们是尽在不言中呀!”
行素听他这话,脸上似乎有点难为情,抿嘴一笑,又随着谈下去,因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既然请我吃饭,可以预备菜了。”
惜时连忙叫了伙计来,草草地开了一张菜单子给他。并没有吩咐到外面馆子里去做,自然是公寓里厨房代办了。
公寓里办菜,比馆子里慢得多。行素十一点钟来的,到了一点钟,伙计才将菜饭送了来。惜时陪着行素吃过了饭,不觉便是一点多钟,重新让伙计泡壶好茶来喝。听到账房里的挂钟,当当敲过两下声了,惜时将自己桌上放的一份报纸,无意展了一展,笑道:“今天几家电影都不错,看看电影去吧!”
行素却不理会他说什么,对天上看了一看,很不经意的样子,便问道:“现在风怎么样?”
惜时却未曾留意她这一句话,有什么用意,便道:“哪有这样子快息风,还大着啦!”
行素笑道:“这就不怕风了,这事大概比上课还要重一点吧!”
惜时不觉笑了起来,站起身一拍手道:“这真是我所不料的事情!我只随便说了一句大风不上课,现在弄得处处作茧自缚起来,我好悔这句话不该说了。”
行索道:“你看了广告说电影好,究竟是哪家电影好?”
惜时就把所有今天开演的电影名字,一一都说了。行索道:“时间未免太早了吧!”
惜时道:“坐到开演的时候再走,又并不是马上就去呀!”
行素道:“我也要回家了。”
惜时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家里有事了。但是今天你若上课怎么办?也不上课?先回家去吗?”
这句话把行素问倒了,她又只笑了一笑,不再向下说。
男女二人谈话,是最不觉到时间混过去的。行素让他留着,到底是等到三点钟,上电影院去了。看过电影之后,再走出来,已是满街灯火了。惜时道:“你回家路不近,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行索道:“这样说,我们简直可以老不分开了。”
她这句话最后三个字,似乎又感到不妥,极力想不说出来,但是不等她说出来,可吞不回去,因此只把那三个字发出来的声音,低到极点,让人昕不出来。接上她也就高着声音,向街上大叫洋车,有辆人力车来了,行素草草地说好了价钱,就坐上车去,回转头说了一声:“明天见!”
车子已经拉得老远去了。
惜时觉得二人认识之后,除了在火车上,经过这样长时间的聚会而外,今天是第二次了。她今天说话,每次感到太露骨,往往中止过去,这正是她真情的流露,可以看出她相对不是木然无动于衷的了。这可以知道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情,只要肯去努力,事情没有不能成功的。这样一想,欢喜极了,自己忘了自己是站在大风里头,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玩味那爱情的滋味。一阵风来,卷着有四五尺高的黑土,一直扑人他的眼睛,这才把他的思索力打断。想起了这应该回公寓了。
到了公寓里以后,回想这一日爱情的经过,真个可以把一切事都淡下来。静静地躺在**,把今日的事,追溯既往,又把今日的事,推测将来,人都想糊涂了。忽然自己板壁,有人拍着喊道:“老黄!你今天招待一天的客很忙呀!我总算够交情的吧!并没有进来打搅你。”
惜时一听是邱九思喊,便道:“我也没有看见你们呢!下午到哪里去了?”
邱九思走了过来道:“我们刚开了两个盘子回来,你若是愿意去看看那个三宝的话,我还可以陪你去一趟,现在还不过是十点钟。”
惜时原不曾起身,只斜躺在**,和邱九思说话。一听到这句话,突然向上站了起来道:“什么?已经是十点钟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哩!”
邱九思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惜时道:“我八点钟回来的,回来之后,我就在**躺着。我没想到公寓里开过了饭,也没有叫他来开饭。”
邱九思道:“你为什么躺着不动,不叫伙计开饭。”
惜时笑道:“我想功课想出了神了。”
邱九思将右手伸出来,中指和大指捏紧,啪的一声,向着惜时的脸弹了一下。笑道:“你别和我耍滑头了,你以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呢?你那人儿,我在壁缝里张望得很清楚,真不错呀!我最满意的,就是那种温和的态度,你能不能实行介绍一下?有话在先,我们只是希望做朋友。”
惜时道:“自然是不过做朋友而已。就是我们,也不过是同学的关系,比较熟识一点,连朋友两个字恐怕都有些勉强。”
邱九思道:“真的吗?我就要……”
说着,他一脚独立,一脚悬起一点,又用那老法,打个旋转。惜时笑道:“当然,我和她的朋友交情,比泛泛之交,又深一层,然而这总是一件抽象的事,你要问已经深到什么程度,这又把什么来证明。”
邱九思道:“怎么不好证明,你可以陪她吃饭,而我们不能,这就是证明了。你非介绍给我谈一谈不可,不然,我就要捣乱的。”
惜时对于他这种要求,并不讨厌,倒很认为得意,只是嘻嘻地笑着。等着邱九思回房去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兀自想着这日一天的经过,想了一遍,倒埋怨自己无用,有许多话可以说着试试的,为什么不向她露一点口风?明天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问上她一问,不过每次预备着许多话,到见着她的时候,总会说不出口,也不解何故?这样地无勇气。有了,我不如写一封信给她,在纸面上说得露骨一点,她纵然生气,我不在她当面,并不至于难为情的!而且看她那情形,也绝不会予我以难堪的。这样一想就对了,马上拿了纸笔,就在灯下写起信来。可是这一提笔,写了行素学姊四个字,马上就感觉不对。其一:行素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其二:这是很普通的称呼,照着自己和她的交情而论,不该如此。于是把姊字改个妹字,但是以妹称人,未免又过分亲热了。干脆,就写行素两个字吧!这样写,她当作亲或疏看,均无不可的。这个问题解决了,接着便写了以往的认识,和最近的交谊,足足写了一千多字。
写毕,自己一想:这未免无意味吧!过去的意思,彼此都明白,又何必说上一套。于是把这信撕了,重新写来,这信上不提以往的事了,只是说自己对于她如何倾倒,希望更作进一步的交情。把这信写完,自己一念,又发生了疑问。进一步的交情,这话何所指呢?设若她问起来,自己怎样去回答她?又不像别个同学,可以闪躲闪躲,自己和她是并案而坐的,还是要不得。于是把这信又撕掉了,接连撕了两封信,这就有点倦意了,于是捧了手胳膊,斜靠在椅子上,呆呆望了电灯,想着怎样措辞?忽然将手一拍桌子,有了主意了,于是展了信纸,提笔写了起来。那信道:
行素:我们是极熟而又极相知的朋友了,而且我们每日有几小时在一处盘旋,照理说:我用不着写信来告诉你什么话了。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不料一见面之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不是可怪吗?因此我想着:不用我这讷于言的勉强来说了,我还是写信来告诉你吧!于是我就写这封信给你,然而我这封信,是第三次稿了,在这一封信之前,我曾写了两遍,写完之后,我总觉把我的话,虽然很爽快地说了,仔细研究一番,不大妥当,就把它撕了,所以你现在接着我的信,依然不能看到我所要说的话。既然我所说的话,无法告诉你,我又何必再写这信呢?这也无他,不过让你知道我有一肚私情,未能发泄罢了。行素,你要知道我是最崇拜你的,最信仰你的,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尽在不言中了。然而你若愿意我把我的肺腑之言,说出来的话,我就老老实实写出来告诉你,你意如何呢?行素,请你不客气,回我一个信吧!
你忠实的朋友黄惜时拜上
他将这封信写完,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在不露骨之中,恰是有一点露骨。像她那样一个聪明人,一看之下,岂有不明白之理?她若是有意,一定会回我一封信,纵然是不高兴,我又没说什么不可听的话,谅她也不能奈我何!自己揣想了一番,觉得不错,于是用一个粉色的洋式小信封,将信纸封了,然后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行素学姊玉展。一齐预备好了,揣在衣袋里。
到了次日早晨上课的时候,行素正在公寓门口遇着,惜时先笑道:“昨天回去晚一点儿,耽误了什么事没有?”
行素随便答道:“没有什么事。”
惜时道:“好哇!没有什么事,你为什么一再地要回家呢?”
行素掏出手绢,将嘴捂着笑了一笑。然后微微一跳,跑上前两步,意思是不和他并肩而行了。惜时道:“无论怎样,以后我不相信你的话了。”
行素听了这话,刚一回头,惜时道:“哦哦!我说错了,让我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说以后我要请你的时候,无论你怎样推辞,我是不承认的。至于平常正式谈话,你可是没有撒过谎。”
行素将眼光向他一溜,嘴一撇,依然回过头去在前面走,可没有再置可否。
惜时也是一笑,心想看她这种样子,是多么相熟的程度,那么,像我这信上所说的话,未必她就会有什么反应。心里想着,不觉一伸手,就把那信掏了出来,拿在手掌心里,看了一看,正想着如何递给她,她一回头,连忙将手向袋里一揣,因看她似乎注意这一揣,便道:“昨天看电影的戏票,还在手上呢!我的衣服袋里,是什么东西都积蓄得下来的。”
这样说着,行素只笑了一笑,未曾加以诘问,总算是过去了。
到了学校,一同上课。惜时就不住地计划着:这信要出以怎样的方式,方可以递过去。俄延又俄延,这封信始终是揣在袋里,一直到了下课了。惜时才笑对她道:“请你稍缓片刻再走。”
行索低声笑道:“今天可不能再奉陪!我该看看功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