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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喜近芝兰交成宝肆悔生豚犬见约黄泉(1 / 2)

话说,黄守义因他儿子连说他几次乡下人,十分的不快活,便板着脸道:“这样说我千里迢迢来看你的病,你倒讨厌我是乡下人了,且不说你是乡下人生养的,你现时在这里当学生,吃的穿的,以至于买包香烟,喝碗茶叶,哪一样不是我乡下人黄泥土里出来的钱,你既然讨厌乡下人,为什么倒要用乡下人的钱呢?”

惜时听到父亲说上了钱的话,就不能不怕。默然了一会,然后低声答道:“你说这话,完全是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到这种地方来,容易受人家的欺,怎么说是讨厌!你没有吃饭,也不能生我的气,是你自己太谨慎了。既是这样,我就陪你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餐。从明天起,可以叫他们每餐送饭来吃,你也就不必跑了。”

黄守义一看儿子规规矩矩的样子说话,气就下去了一半,用手摸着胡子说:“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还能过几岁,到北京来看看你,顺便也开开眼界的。你这样说,乡下人做什么事也不便当,我真不该来。”

惜时还没有打听老头子带了多少钱来,先以为也不过往返川资而已,现在听说他也是到北京来游历的,那么,带的钱,一定不会少,似乎也不可以和他弄得太僵了。因道:“这也不算什么,让我抽两天工夫出来,陪你到各处去玩玩就是了。走罢!我陪你吃饭去罢!”

于是在前引着路,将父亲引到对过一家新民居去吃饭。

这馆子虽是办着应时小吃,但是到馆子里来吃饭的,却都是些摩登男女,大家看见惜时穿着那时新的西装,带着一个大布之衣的老头子进来,都有点奇异。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就射到黄守义父子身上。黄守义哪里知道这些,只管紧紧跟随惜时走,惜时为避免大家的耳目起见,只得找了一个雅座,放下门帘子,和父亲对面坐了,他替父亲开了菜单子,就要了鸡鱼肉三大样,又叫伙计来上两壶白干,给黄守义向杯子里斟上。

黄守义一喝了酒,可把生气的事,就完全忘知了。笑道:“这样子吃法,要算多少钱呢?”

惜时道:“这小馆子,专门给学生预备的,不能多算钱的。这地方,学生是餐餐要光顾的,多算钱,人家怎样肯来呢!”

黄守义道:“平常一个学生要吃多少钱一个月的伙食呢!”

惜时听了这话,心里却不免打算一下,若是照实说了,父亲知道实况,那不大好,若是多说一点,然而刚才已经说了,原是花钱不多的,自己犹豫了一会子,然后笑说:“这话难说,有好吃的人,有不好吃的人,有读死书的学生,有广结交的朋友,伙食这一项,就难说。譬如我一个人吃的伙食,有一二十元那也够了,但是同学们很看得起我,遇事都推我做个首领,我就不能不请他们。在这上面,每月是要花钱很多的。”

黄守义道:“朋友自然是要交的,不过当学生的人,应酬也要少些才好。”

惜时道:“你以为当大学生,也像当中学生一样吗?那就不然了!这全靠朋友抬举,无论什么会,都推我当代表,代表一出了名,当教授也好,去做官也好,都容易多了。”

黄守义端着酒杯,点了点头,对于他这话,表示很同情的样子。便说道:“教授不当也罢了,还是走上政界去,乃是一条荣宗耀祖的光明大路。从前有三考,大家都是在家里读书,随时赶考,又方便,又省钱,现在只有走学堂这一条路子,我们也就走这一条路了。只可惜这毕业的年限,定得太死一点,有本事也要等毕了业才有办法。”

惜时道:“那也不一定要等毕业,我现在就有许多同学,运动差事到手。不过真要活动起来,钱更花得多了。”

黄守义道:“要花多少钱呢?若是钱花得不多,我也可以出一笔啊!”

惜时听了这话,心下大喜。便道:“这回你带了多少钱来呢?一二百块钱,那就不必谈。”

黄守义道:“上次我不是汇了六百块钱给你吗?这次我又带了四百,合起来就是一千了,若是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移动一点。”

惜时道:“那六百块钱,我还了债,缴了医药费,已经快花光了。北京这地方害病,也是害不起的,在医院里每天耗费三四十元,那是常事。”

黄守义也曾听到有人说,医院里的费用最大,那么,他儿子为了救命,耗费五六百元,自也在人情中。便道:“你手边既是钱不够,先把我带来的钱拿去用。只要好好读书,图个上进,我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的。我玩不玩,不什么要紧,只要预备我回去一趟的盘缠钱,那就行了。”

惜时道:“本来你来的也不是时候,现在天气渐冷,北方的树木,都快要落叶子,外边哪还有什么可游玩的。”

黄守义觉得儿子的话,虽说得对,但是也有点扫兴。因之只管喝酒,不再说话了。惜时只在一边,静静地陪着,等他吃喝完了,很慷慨地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去会账。黄守义这时已有三分酒意,踉踉跄跄,跟着惜时回家。

惜时进了自己的房,他跟进来将鼻子耸了两耸,问道:“这屋子好香,念书的人,还要用香水吗?”

惜时对于这事,不能不辩白一句,随口答道:“这不是我用的香水,大概是下午米小姐丢了手绢在这里!手绢上的香味。”

守义对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你不是说这楼面就是你一个人住吗?这位米小姐住在哪里?”

惜时见他父亲有意盘问,又有些不高兴了。便道:“这算什么?难道不是住在一处的人,就不能到屋子里来吗?现在北京都是男女同学,同学就和兄妹一样,要有什么分别。这话幸而是在我屋子里说,若是在别人当面说出来,那才是可笑呢。”

黄守义只随便问了一句,就碰上这样一个大钉子,觉得现在都市上的文明,变得五花八门,决不是乡下老头儿可以胡乱说话的,于是默然不敢再说。还是惜时想起父亲身边有四百元大洋,依靠他的时候还是不少,不能太得罪了他,便笑了一笑道:“这些事情,让乡下老先生看到,那是不大合胃口的!但是你老人家要在外面多过些时候,也就知道这很不算一回事了。”

黄守义听到儿子说了一声你老人家,心里又愉快了许多,也笑道:“我原是不知道才问的,设若外面都是这个样子,自然没有关系。”

惜时道:“你老人家有些酒意了,先去睡觉罢!”

说着,便引黄守义进房去,见他把一个小皮箱子,塞在床铺板底下,便低声道:“你老人家带来的那笔款子,都是搁在这箱子里吗?这未免太不谨慎。”

黄守义道:“依你说要放到什么地方才谨慎呢?”

惜时道:“我在银行里领了一个活期存款折子,你拿出钱来,我一齐和你存上就是了。”

黄守义道:“那也好,这钱你可以拿去,不过……”

惜时道:“你可以放心!银行里是十分稳当地,这活期存款,又和定期存款不同,我们随时要用,随时可以拿回来,而且放在那里,还有周年利息四厘,四百块钱放一年,也可以拿回十六块钱的利钱哩。”

黄守义听说,将箱子由床铺角上,另外零碎的白洋钱,就滚了满箱子,上上下下全有,他一包一包地两手捧着,放到桌上。惜时看着,不住地微笑。黄守义道:“零钱还有六七十元,不必存了,就留在手边用罢!”

惜时道:“省俭一点好!放在手边,多有也就多花了,不如存上一半,留下一半。”

黄守义是个崇尚俭德的人,这种话最是听得入耳。便笑着点点头道:“你究竟年岁大些,阅历也深些,很知道艰难了。就依着你,存上一半罢!”

于是又数了四十元现款,交到惜时手上去。惜时接着微笑道:“我明天就存到银行里去,存出去的时候,就放心多了,你老人家睡罢!”

于是捧了这一大捧洋钱,自回房去。

次日一早起来,就写了一张字条,着听差送到对过女寄宿舍去,邀锦华一路上咖啡馆去用早点,字条后附着一行字,乃是大批粮秣到了。这张字条去不多大一会的工夫,便听到楼梯上一阵高跟鞋橐橐之声,惜时走了出来,握着锦华的手,一同走进房来,锦华笑道:“大批粮秣到了,有多少呢?”

惜时道:“四百元!这个数目不算多,但是我父亲有信给我,设若我有正当用途的话,可以拨三千块钱我应用。”

锦华道:“你一个学生,除了读书而外,还有什么正当用途?”

惜时笑道:“当学生的除了读书而外,就没有正当用途吗?这种正当用途,简直比什么事还重要呢!”

锦华摇摇头道:“你说得这样郑重,我想不出来。”

惜时道:“你别向远处想,越朝近想越对。老实说一句,这件事,与你也有些关系的。”

锦华眼珠一转,笑着将手轻轻在惜时手臂上捶了一下,摇头道:“你不要得一步又进一步,三年之内,我是不结婚的。”

惜时笑着将脖子一扭道:“你这样说,简直是馋我呀!你想,现在我们聚会一次,要费多大的事。”

锦华笑道:“读书的人,何必注意在这上面。结了婚之后,你更是要胡闹了!”

惜时道:“我的意思,不过彼此方便些!你要怎样节制我都行。”

说着,一拉锦华的手,向鼻子上一闻,锦华将手一缩道:“胡说!现在不许谈这种事,你不是请我喝咖啡吗?我们喝咖啡去!”

惜时笑着,将小皮箱搬到桌上来,开了箱子,露出许多洋钱,先将箱子里一叠钞票放到衣袋里去,然后拿两包现洋,用手绢包着,皱了眉道:“带现洋出门,你说是多讨厌!这只好吃一点亏,到小钱店里去兑换了。”

于是锁了箱子,挟着锦华一只手,二人一同下楼。

上得街去,先把洋钱兑了钞票,然后再上咖啡馆。恰是他们进门的时候,那位和惜时同屋的院邻高女士,提了一包点心,由里面出来,锦华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一个人吗?”

高女士道:“我是上街买东西,顺便给弟弟买些糖果。”

锦华道:“来罢!我请你吃一点。”

高女士向惜时看了一眼,摇了一摇头道:“我还有事。”

锦华道:“今天上午,你没有课呀!忙些什么呢?”

高女士道:“明天陶女士结婚,我要到银店里去把送礼的银盾先去取回来。”

锦华笑道:“你这话正合孤意,我也打算到金银店里去买一两样小件东西,吃了东西,我们一块儿去,不好吗?”

惜时笑道:“反正我要一辆车的,就是三个人同坐,也不见得拥挤。”

锦华且不理会他的话,挽了高女士一只手,硬把她拉进店里去。高女士虽不愿意,却也情不可却。好在惜时虽不曾共话过,究竟是院邻,彼此见面的时候,已无法记起次数,终算是熟人。既是熟人,彼此在一处坐坐,吃点东西,当然也不算过分。也只好默然无语地,跟着锦华进了店。

这咖啡馆无非都是大敞间里,分别着小桌子,他们找着的桌位,三面设座;一面靠了墙,惜时为了让女宾舒服起见,让她二人各坐着一把椅子,自己只是横头摆了一个方凳子坐下。那高女士始终只认锦华做朋友,不但不和惜时说话,而且眼光也不射到他身上来,惜时的目标,全在锦华身上。高女士纵然不理会他,他也不以为意,只管谦逊着,问要什么喝的和什么吃的?高女士因他问到自己来,究竟不好意思不睬,说了一句不客气,马上掉过脸来,问锦华道:“密斯米要些什么呢?”

锦华道:“我喝杯牛乳蔻蔻罢!”

高女士点头说“好。”

惜时道:“我也是牛乳蔻蔻罢!点心让他们多来两碟。伙计!给我们烤一碟咖喱饺子,要热热的,好的糖果给我们拿一匣子来。”

锦华笑道:“对啦!密斯高最爱吃糖果,拿一盒来罢!”

高女士连道了两声谢,也没说别的什么。

一会子工夫,吃的喝的,一齐端上桌子来了,又来了一盒装潢极美丽的糖果,惜时接到手,丝毫也不考量,马上就把盒子打开了,送到高女士面前去。她是爱吃糖果的人,知道价钱的,这盒糖果,总在一元以上,二元以下,惜时是常看到自己买了糖果回去的,所以这样子优待,不觉脸上现了一点笑容,站起身来一下,然后再坐着。

惜时依旧很坦然的样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功劳,他也只喝了一勺蔻蔻的工夫,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的,立刻起身离座,原来是到隔壁屋子里打电话叫汽车,他说了要一辆干净些的,牌子好的,然后再回座,咖喱饺子来了,他又欠着身子,接二连三地,说了几回请,高女士真觉人家太客气,吃不下,也勉强吃了一个。接着门外汽车喇叭声响,便是汽车到了,伙计进来说:“车子到了。”

惜时回头随便地说了一声:“让他等等罢!”

依然是慢慢地喝着吃着,约莫坐了半小时之久,直待锦华站起来说走,他才掏出钱来会茶账。

这是由文明国度里传来的高尚风俗。男女同行,无论花多少钱,都是由男子做东,女子在一处,连谦逊一声,都是用不着的,照说,既是男女平等,就可以互为宾主,纵然男子有会账的义务,女子也不便再从中需索,然而这个时候,锦华对高女士道:“那盒糖果,只吃了几个,请你带回去罢!伙计!给我拿一盒上等饼干。”

伙计答应着,将一盒定价二元的饼干取来了,锦华便交给高女士道:“请你带回去给弟弟吃。”

她这样要了东西,并没有知会惜时,惜时也就认为当然之责的把钱付了,三人出了咖啡馆,一同坐上汽车。这个时候,高女士已不像一小时以前,那样讨厌惜时,所以上了汽车,也毫不踌躇,就同在一排坐了,只是中间隔了一个米锦华而已。

车子到了廊房头条,在宝汇楼金银店门外停着,自然是惜时一人先下车,然后两位小姐跟了下来。这种做富贵人生意的所在,店伙的目光,自然又和寻常不同,看到坐汽车的人来了,当然是专程来做主顾的,所以拉开了玻璃门,人闪在一边,让他们进去。柜上的几个伙计,拖着长衫,斯文一派的,都满脸堆下笑容来,鞠着躬道:“你来啦!”

高女士上次和几个同学来定做银盾的时候,都是步行来的,店伙不过问一句答应一声,就不曾有多大的笑脸,今天不但他们有笑脸,而且是鞠躬,就可知道这汽车是不能不坐的,同时,几个店伙将两位女士围了起来,争着问:“要什么?”

锦华说:“要买一个金别针,还要买一个银粉镜盒子。”

只这一句话,店伙一片“是是”之声,打开玻璃柜,早搬出许多别针和镜盒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