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惜时为了害着不洁的毛病,被房东驱逐而后,找了几家公寓,都不适合,最后找到一家,离学校既远,房屋也很干净,价钱又不贵,种种条件,都算吻合了。在账房里接洽着,正待付出定钱,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最先和他诊病的那个校医,由一个人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并没有带着看病的皮囊和器具,似乎不是来看病,也许是这里有他的亲戚朋友,他是到这里来闲谈的,如果我住在这里,那个大夫不断地来,那么,自己害的这一场病,一定会让他宣泄出来。公寓里所住的,什么人也有,若把自己身上的隐痛,……齐传说起来,自己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指脊梁骨,自己只好做这公寓里……个笑柄,进出都不方便了。这公寓里还是住不得,依然以走开为妙。因之他正和账房接洽着,忽然改口道:“就是这样说罢!这间屋子,你暂时和我留……半天,明天我就来付定钱。”
账房当然以不付定钱不留房答复。惜时也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这天他回得家去,上楼睡在**,静静地想了……个够。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隐秘,恐怕也是隐瞒不了人的,后面这个密斯高,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就可以把这话告诉米锦华,米锦华就可以告诉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又可以告诉男女朋友,于是这一件事就不啻完全公开出来了。公开之后,同学里面必定会和自己起一个诨号,叫着杨梅疮。因为大学里很有这种风尚,喜欢和同学们起诨号。假使哪个人有个特点表示出来,同学们必表而出之的,而且就是用那一点作为诨号。自己之害杨梅疮,在同学中是寻不到第二个的,那么,把这个绰号揭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到了那时,不但是无法在学校里混,恐怕也无法在北京社会上混。这为了避得干干净净起见,只有连公寓也不住了,然而不住公寓,便应当住会馆。据说,父亲还在会馆里,怎好去见他?纵然父亲不住会馆里,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父亲焉能不对会馆里人说。结果,还是丢面子的了。自己想了一下午,依然是没有办法。
到了次日,自己刚刚起来,房东就派了老听差来问话,说是他也要出招租帖子了,请问几时搬。惜时已经收回了人家的房钱,现在算是白住的了,怎敢推诿,便道:“房子我已经看好了。请你告诉房东,我下午就搬。”
老听差去了,惜时更是加上一层焦急,这里是非搬不可,自己又不知道怎样是好,只有以前住的太平公寓,自己是知道的,那里并没有培本大学的关系人,虽是邱九思那班人,不免寻花问柳,有些胡调,然而自己下了决心,不踏进妓院门的了,忙中无计,不妨先到太平公寓住两二天再说,以后有了办法,再做打算,好在自己也没有什么钱了,和邱九思他们一样地穷,也不怕他们沾了什么光。
越想胆子越大,当时将东西收拾收拾,雇了几辆车子,就一齐拉到太平公寓来,恰好邱九思在寓,听到他的喉咙说话,就由屋子里跳了出来,笑道:“这多天不见,你干……”
话不曾说完,见公寓伙计,将几件行李扛抬着进来,他便一拍手笑道:“好极了!我们又住到一处来,就住在我隔壁屋子里。好好!那里新空出一间屋子,我们好隔着壁说话。哦!那间屋子,你也住过的,你是老马回槽,多么快活!”
说时,就拉了惜时两只手,只管跳着。
惜时见他那种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想着,你把我还当只肥羊看待吗?那就错了。当时他这样一笑一嚷,把同寓的卓新民铁求新都惊动了,大家蜂拥着到那间空屋子里来,和他布置一切。惜时在未搬到太平公寓来以前,明知道这班朋友,全不是好人,可是见了这班人之后,只看他们这一分热闹劲儿,就不由得他不忘了一切。当晚就在几个朋友盛大的欢迎会中,将各人的伙食,并拢到一桌来吃,而且还由惜时拿出几毛钱来,添了几样冷荤,大家吃个痛快。
吃饭之后,铁求新笑道:“今天晚上,怎样消遣?应该上衙门去画一个到吧!”
惜时摇着头道:“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我若是内务总长,一定下命令禁娼。”
惜时说话时,斜躺在自己的**,棉被上更迭着枕头,堆得高高地。他算是撑了腰坐着,一手斜靠着被,还托了自己的头。
邱九思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望了他的脸道:“老黄!你的脸上憔悴得很,你先说是受了感冒,有点靠不住吧!”
惜时脸一红道:“据你说,是什么病呢?你又不是大夫。”
邱九思道:“我虽不是大夫,我很有经验的,你脸上那样没有血色,又落了不少的头发,在这几点上,我很可以知道你的病状,而况你又说了一句禁娼呢!我们是同在一处玩的朋友,这些事又何必谁瞒着谁,大概你这种病,花了不少的钱,一定有些冤枉。若是你照了我的话,我包你好得快,还不必花多少钱。”
惜时道:“你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我怎样照你的话办。”
邱九思且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回转脸去,望了卓铁二人道:“我猜个正着不是吗?”
然后才向惜时道:“你并没有来请教我呀!我又怎样地去告诉你呢?好在病已治好了,也不必去后悔。现时最要紧的,就是要静心静气地养着,买些大补的东西吃吃,有两三个礼拜也就好了。一个人害了花柳病,对于窑姐儿,总要切齿痛恨一番的。老黄现在不逛胡同,这是人情之常,我们就不拉你了。”
铁求新道:“老黄!我们打四圈吧!你迁了新居,我们应当和你热闹热闹的。”
惜时对于赌钱,向来是不大爱,而况自己又没有了多少钱,遇事都得紧缩一点,他们这几个人的性情,自己是知道的,谁有钱就向谁进攻,自己虽是穷得很厉害,他们如何会知道,自然是想借打牌为题,来敲自己几个的。心里如此想着,就对他道:“你听听老邱说的话,我不是应当静养吗?老实说,不是为了搬家的话,我还躺在**没有起来呢!”
卓新民道:“不过一点事不做,总也无聊得很!”
惜时道:“三位只管出去玩,我一个人在家里,倒是不怕寂寞。”
他这样一句很体谅人的话,倒弄得三人僵着答不出所以然来。
邱九思想了一想,笑道:“你今天新搬来,我们讲个交情,不出去玩了。就在你屋子里谈谈天,不好吗!”
卓新民道:“我那里有同乡送的一包好茶叶,可以拿出来大家享受。哪位出烟卷?”
邱铁二人都默然不语。惜时见一个用指头蘸着杯子里的凉茶,在桌上涂字玩儿,一个昂头靠了椅子背,口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我是卧龙冈散淡的人,他只得答道:“烟卷归我请。”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邱九思连忙就向着窗户外,代他叫了一声伙计,公寓伙计进来了,惜时将钱递给他说是买一盒烟卷,邱九思向伙计道:“顺便索性带一毛钱瓜子回来。”
卓新民道:“一毛钱花生仁罢!”
邱九思道:“我不干涉你,你也莫干涉我,各带一毛钱得了。”
铁求新道:“再带一毛铁糖子儿罢!”
惜时听了,虽不高兴,觉得这是小事,也不便拦阻得,只望了不做声。
伙计拿了钱在手上,还不曾问要什么烟卷,不出钱的人,倒是这一样那一样地只管要。因问道:“黄先生买什么烟呢?”
惜时道:“邱先生平常抽什么烟,你就和我买什么烟了。多花一二十个子儿,那又算什么?”
伙计看到他的颜色一怔,接了钱就走了。一会见东西买回来了。
邱卓铁三位忙着解开纸包,先吃起来,卓新民用手掌心托了一小撮茶叶从从容容地由自己房里走进来,先就揭开壶盖来看了看,见里面还有大半壶茶,便道:“这大半壶茶,倒了也是可惜,伙计!把我的茶壶拿来!”
他口里叫着,将手上托的茶叶倒在桌上书本上,赶快就抓了把花生仁,向嘴里扔着咀嚼。结果,伙计来了,他自己的茶叶,还是泡在自己的茶壶里。大家说说笑道:“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然后各人才回房去睡觉。”
惜时想着,这几位朋友,完全是为了自己几个金钱来合作。无论做什么,和他们在……处的话,总是自己花钱,自己的钱,已经很有限了,何苦还陪着他们花。今天晚上是第一次搬进公寓来,说不得了,再做一回冤大头,自己以后,无论他们要玩什么,只要是花钱的事,就含糊不理会,虽然面子上有些放不下来,但是今天叫拿钱买香烟的时候,你看他们都不做声,岂不是抹什么客气。但是,我不搬到公寓里面来,根本上不就少了这一层麻烦吗?想到这里,他又后悔起来,一个人对于做错了的事,是越后悔越灰心的。
他一想之后,层层向下推去,一直想到上北京来和白行素交朋友为止,觉得自己根本上,就不该如此。因为自己到北京来,是一番好意来念书的,结果是这次进京,把前程和身体都断送了。想到半夜,兀自不曾睡着,及至眼睛有些疲涩,才蒙咙睡去。醒了过来时,已是红日满窗,然而醒虽醒了,在枕上只能打一个转身,四肢都是软绵绵的,要想坐起来,却是不能够。翻一个身,闭着眼睛,又睡过去了。这样醒而复醒有了几次,直待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钟了。
公寓里伙计,进房来看了好几次,为研究这位新到的客人,究竟为什么睡一整天,及至他醒过来了,才干了一把汗。可是惜时也只起床一二小时,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太阳,始终是身体不济,依然又到**睡下。那几位朋友,都锁着房门,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吃过晚饭,公寓里的住客,都回家了。对门房间里,有人在打麻雀牌,东厢大房里,又有人拉胡琴在唱戏。以这两处的声音,最是庞杂。其余屋子里的谈笑声,东起西应,也是牵连不断,简直不让人有片刻时间的休养。同时,屋子里只有一盏作淡黄色的电灯光,照着屋子里墙壁,都作惨淡的颜色,并不曾有人走进屋子来看病。偶然桌子腿、椅子腿、通通几下响,还唧的几声。原来是偷吃的耗子,以为这屋子里无人,出洞来找食物来了。
惜时一想,这简直是一处不如一处,这公寓里如何可以养病?精神上既没有什么来安慰,而且还有许多事来纷扰,不得片时的安睡,这不如赶快搬出这公寓为妙,但是所有的钱,已付了一半到公寓账房去了,若是再搬出去,又要垫付一笔用费,这所有的钱,就要付出十之八九了,以后的用食,却从何而出。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心里就像滚油相煎一般,而胸口突突作跳,只是隐隐作痛。
到了十二点钟,邱九思这三位朋友回来了,在院子外头看到窗户纸上发出了灯光,便喊道:“老黄!病好些了吗?”
说着,轰的一声,听到他开了房门,并不曾过来探望一下。心想,这种人本来也不算什么朋友,他们不来探望,也就罢了,可是在胡同里一同游逛的时候,自己不过花个三块五块的,你看他们又是多么亲热,不想到这一层也还罢了,想到这层,就是自己不该交这些朋友,他们不过要骗我几个钱用,什么法子也可以,为什么要带我去嫖,害得我犯了这样从血管里坏出来的恶病。这一晚上,继续着昨夜的毛病,又想了一夜。更过了一天,他起来的时候,又是十二点。心里可就想着,精神这样不好,物质上,自己该应调补调补,先把身子健康起来,其余的好办,于是打开箱子拿出一块钱来,交给伙计,叫他去买一只鸡和四两海参,煨汤做晚饭。
他是随便将钱递到伙计手上的,他一时不曾接得稳,当的一声,将那块钱落在地上了,当伙计将钱由地上捡起来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的邱九思,就推门走进来了,笑着向惜时脸上看了看道:“啊!你的脸色,实在不大好,应当好好地调养才好,对了!你应该买只鸡吃,你若是还要找大夫瞧瞧的话,我可以和你找一个人,倒不用得花什么钱。”
惜时听他所说,人家究是一番好意,不能板着脸子给人家看,只得笑道:“那很感谢你。再说罢!”
邱九思道:“我要到你学校里去一趟,你有什么事要我去替你效劳的吗?”
惜时看他分外地献着殷勤,就不便怎样拒绝人家,因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我这回年考,耽误了没考,请你和我打听打听,是否可以补考?”
邱九思道:“这个我一定办到。下午五六点钟,准来回你的信,你要买什么吗?你拿钱来,我可以和你带,你不必客气。”
惜时只说没有什么买,道谢着,只管作揖。邱九思看这情形,是不会有什么可揩油的了,自行走去。
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果然听到那边的房门响,是他开房门进去了。不过他只在他自己房里,并不曾过来。到了七点钟,伙计走进房来问道:“黄先生!你的鸡煨熟了,就端来吃吗?”
惜时道:“好,和晚饭一块儿开来!”
伙计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邱九思笑着进来了,他拱拱手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醒的,以为你在睡觉,却不敢来惊动,要不然,我早来报告了。你托我的事,我已和你打听清楚,没有考的,可以补考,只是你用不着补考,你也不必去操那一番心了。”
惜时道:“我为什么用不着补考,难道学校里对我还特别优待吗?”
邱九思还不曾答言,伙计用一个托盘,托了饭菜进来,除了公寓那小碟子的例菜而外,另外有个大砂锅,放在桌上,揭开盖来,热气向上一冲,那一股鸡肉清香,真个熏人欲醉,再看那砂锅的清汤上面,浮了一阵黄油沫,很可以表示这汤是鲜美可口的,惜时见他望了桌上,就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邱九思道:“没有吃呢!”
惜时道:“那就开到一处来吃罢!”
邱九思道:“对了!我们可以一面吃,一面谈话。”
于是叫伙计将自己的饭菜,也开到一处来吃。又笑道:“我索性不客气,你请请我,再添个炒木须肉罢!”
惜时知道他很有鬼门径,也许是在学校里,真找了一个不需补考的路子来,不能不谢谢他,就依了他的话,叫伙计向厨房里添了个木须肉,然后问道:“你说我不用补考,那是什么原因?”
邱九思道:“我说是可以说,请你不必着急。北京公立私立的大学,多得很,这个学校不成,再上那个学校,有什么要紧。”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来。
惜时听了他这话,正是不解,眼睛只管望了他。这时,他拿出字条来,更是一怔。邱九思刚要将字条交出,手又向怀里一缩,笑道:“你看是只管看,千万不要生气才好。”
惜时放下筷子,望了他发愣。邱九思道:“我以为这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布告上的措词不大好罢了。”
说着,把字条递了过去,惜时接过来看时,那上面写的是:
查得音乐系一年级学生黄惜时,缺课甚多,曾数次警告,未能改善,现更**检逾闲,有碍校誉,着即开除学籍,以儆效尤。此布。
惜时将字条拿在手上,只管抖颤不定,自己竭力镇静着,口里又念了一遍,就淡淡地一笑道:“有碍校誉,充其量不过是好嫖罢了。在这一点上,怎么就可以加我一个有碍校誉的罪,我非质问校长不可。他们学校里的女生……”
哼!他说着,将那字条哧的一声撕了。两手臂环抱在胸前,也不吃,也不喝,坐着发呆。
邱九思手上捧了饭碗,只管吃饭,那一双筷子,不住地送到鸡汤砂锅里面去。吃着喝着,就劝惜时道:“这样一个私立大学,也没有什么稀奇,这里把你开除了,不能把全北京的大学,都禁止你不去,只要你有钱缴学费,你愿意进哪个学校,我都可以帮你的忙。”
惜时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事。”
邱九思笑道:“我怎样不明白,你不是因为这学校里有你几个女友,你舍不得离开那校吗?”
惜时将脚一顿,又将桌子一拍道:“我恨这全世界所有的女子了,害得我丢了家庭,又丢了学业。”
邱九思吃完了饭,将瓷勺子舀了许多鸡汤到碗里,将碗摆**摆**,举着碗,咕嘟一声喝了。放下碗来,用手摸了摸嘴,笑道:“这种事,在我们看来,真是希松,你值得生这样大的气。”
惜时一看砂锅里的鸡,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便哈哈大笑起来。邱九思道:“你为什么大笑?”
惜时道:“我自笑是个傻子!应该学你这样,遇事都放得开来就好了。我本来已经没有钱供给学费,把我开除了,那就更好,我可以开始打流了。”
邱九思以为他是一时愤激之谈,也不去理会,自回房去了。
惜时煨了一只鸡,自己没有吃什么,只让邱九思饱啖一顿,那些残剩的,索性叫伙计拿去吃,自己一歪身倒在**,便觉万箭攒心,说不出来的那分难受。在创巨痛深之后,接连地又受着几番大刺激。他的身体,如何禁得住,次日睡在**,就不能起床了。
账房先生当他搬进公寓来的时候,看到那憔悴的样子,就不大放心,现在又见他卧床不起,认为是捡着了晦气票子,就到他房里来访问是什么病。惜时怎能对他实说,只说是受了感冒。账房站在床面前道:“你是我们公寓里一位老客人,有话你不能瞒着我说,你们做客的人,住在我们公寓,我们是担着一份责任的,你这次搬进来的时候,我看你就精神不振,不是老客人,也许我们就不租房间给你,现在你身体这样子不好,实在是耽误不得,你应该到医院里去瞧瞧,别尽是这样子拖延,把自己身子拖延得不可收拾。后悔就迟了。”
惜时睡在枕上微笑道:“你怕我死在你们公寓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