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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起贪魔炉边成绮梦涉虚想纸上作高谈(2 / 2)

说着,将皮包打了开来,惜时上前看时,里面一卷一卷的钞票,比字纸篓里的纸,还要充满。那店伙伸了手进去,将钞票几叠拿出来,都放在桌上。他笑道:“黄先生!你点点数目罢。”

惜时于是将钞票拿起,一张张地掀着,点起数目来。这些来送钱道贺的人,真是爽直,连小账也不要一文,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钱真是样好东西,无论什么人,都得为了它而屈服。黄惜时偶照回头看时,只见米锦华穿了粉红色的旗袍,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惜时正想说她两句时,她握着惜时的手,将头偎着他的肩膀,用很平和的声音向他道:“惜时!你还怪我吗?”

惜时说:“哼……”

锦华拉着他的手,同在**坐下。笑道:“我现在很后悔,您饶恕我罢!”

惜时被她拥抱着,心先软了,就是想说她两句,心里想说,口里也说不出来。结果,是让她麻醉了。

只在这时,房门一声响,拥进十几个人来,把桌上的钞票,一阵乱抢,完全拿了走。惜时跳了起来,要上前去抢,被一个强盗,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向后一倒,出了一身臭汗,两眼漆黑,眼前的东西完全都看不清楚了。这一吓更非同小可,莫非是我双眼睛瞎了,于是竭力将眼睛睁着,打算恢复光明的原状,可是全身只管用力,人动转不得,只管要喊叫,可是口里叫不出来,挣扎了许久,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向前面一看,倒有些模糊的白影,却是离着好远,用手摸摸身边,倒很柔软,原来并不倒在地下,却是睡在**,闭了眼睛定定神,再睁眼向前看,这才看出,那模糊的白影,是院子外屋脊上的雪,天空上有几点星光,在玻璃窗子里,还可以看得出来。这是天色黑了,屋子里没有上灯,所以并非被人家打得如此,身边并没有女子。院子里静悄悄地,也没有什么强盗,分明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中了头奖了。不过人是醒过来了,依然懒得起身,躺在**,静静地想那桌上叠着钞票的滋味。固然,这是一场梦,可是有一天我真中了奖券,那滋味又何尝不是这样。记得睡觉的时候,奖券是拿在手里的,手捏了一捏,奖券并没有拿着,不由得跳了起来,赶快找奖券,只是这屋子是今天新搬来的,一切家具的位置,都不大熟识,如何可以摸着灯火,所幸炉子里的煤火,依然还抽着火焰。屋子四周,还映射着看得出来。自己立刻跑了出去,和长班讨了一盒火柴来点灯。

这馆里的长班,以前和惜时见过一面,知道他是黄守义的同宗,后来因他打听黄守义的下落而后,匆匆地就走了,看那样子,好像很懊丧,心里想着,不要这个人就是黄老先生的儿子。这次惜时搬进来了,看他那魂不附体的神气,用钱又一点打算没有,更猜了几层准。于是见着会馆里寄住的先生,就把这事报告一遍。照住馆的章程,本来要先得会馆值年的馆董认可,然而这时会馆里有的是闲房,馆董又因家事,很久不曾到会馆来,所以惜时自行搬进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时长班到处报道,不认老子的那个姓黄的来了!他一搬进会馆之后,笼一炉子火,就在**躺着发愣,原来给他预备了火柴油灯的,可是他坐到黑过了一点多钟,才出来找火点灯,这个人怕有什么毛病。

黄守义被儿子驱逐这一幕戏,大家都是听够了的,一听黄守义的儿子也来了,大家当是一桩新闻,都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这时惜时正亮上了灯,会馆里人悄悄地走到窗户边,由壁缝里向里面张望进来,见他一人在屋子里,很是忙碌,时而打开箱子乱翻一阵,时而搬出网篮,将里面的东西,都抖乱起来,时而打开桌子抽屉,时而掀起**的被褥。看他的样子,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越急越找,越找也就越乱,网篮已是捡过一次的了,有些东西还不曾捡了进去,这次又再捡一次。这个屋子里,也不过是他一个人和两三件行李,倒弄得乱作一团。

有两个人起了疑心,立刻找着长班告诉他道:“我看这个姓黄的,多少有些神经病。不要搬过会馆来,就出了乱子,你可以到他屋里去瞧瞧。现时他在屋子里满屋子乱转,看他是在干什么?”

长班听到这话,就提了一壶凉水,假装和惜时添水,走进他屋子里去。

惜时正将箱子放在**,打开了箱盖,自己斜靠了箱子站定,只管低了头傻想,虽是有人进来了,他也不理会,只当不曾看到一般。长班将炉子上那壶盖掀开,用凉水斟了下去,搭讪着向他道:“黄先生!这炉火快不行了,我搬出去和您添上一炉煤吧!”

惜时依然在那里低头想着,他说的话,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到,随便地点点头。

长班望着他许久,才道:“先生!您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吗?”

惜时还是点点头。长班道:“也没有第二个人进来,东西丢不了的。丢了什么呢?我替你找一找吧!”

惜时这才说话,向他道:“有几张要紧的稿件,现在不见了,找了半天,始终也没有找着。”

长班道:“那纸有多大一张呢?”

惜时道:“不多大一张,是信封套套着的。”

长班道:“那样子小,也许您顺手一揣,揣在袋里了吧?您摸摸看。”

惜时听说,果然伸手一摸,掏出手来看时,一大束信封捏在手心里,不由得“哎呀”了一声。长班道:“就是这个吧?”

惜时将信封拿在手上检点了一番,并不少一张奖券,但是不好意思说全找着了,点点头道:“还差一两张,找不着,就算了。”

长班笑着捧了炉子出去添火,也就不说了。

这样一来,倒让惜时加倍地难为情。坐着定了定神,反是头晕眼眩起来。箱子网篮,一概都懒于检理,就这样躺下了。到了次日,他走出房来,见会馆里同住的人,都目灼灼地向自己张望,倒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有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当自己走过他们面前,他们就窃窃私语起来,虽然不知道人家说些什么?可是他们没有好意的批评,那是绝对无疑的了。自己虽然想少出房门,可是住会馆和住公寓不同,会馆里住上几十人,只有一个守门的长班伺候,哪里管得许多,所有饮食起居的事情,差不多完全自己料理。

在这冬天,第一便是这炉火,自己醒过来之后,在**便喊着长班,打算学住公寓的时候一样,等茶房送进炉火来以后,屋子里热烘烘地,然后再起床。不料由早上八点钟熬到十点多钟,长班依然不曾进来,只好自己下床,将炉子搬到屋檐下,放下纸片木炭,擦了火柴,把纸点着。那炉口里烧出来的青烟,向人脸上直扑,眼泪水抛沙似的滚了出来。眼见炉口里冒出火焰来,这可以添上煤了,可是煤球和木炭,都堆在窗户台下的,那木炭可以用指头箝着,放到炉子里去,这煤球可不能一个一个用指头箝着。踌躇了会儿,望着煤球堆出神。

那炉口上的火焰,更冒着汹涌了,不能再等,只好两手在地上捧了煤球向炉里放进去,两手立刻染上一层黑漆。眼睛被烟熏着,也不能用手去揉擦,抬起袖子,在眼上擦了几擦,看看这两只手,实在忍不住。走到房里去,想找点水洗手,脸盆又是干的,只好右手拿了茶壶,将冷茶向左手淋着,淋过了,再淋右手,两手淋得湿湿地,撕了两张报纸将手擦着,虽没有干净,但手凉着,也再受不住冷茶淋了。再跑到外面来看时,那炉子里一丝烟也没有,原来火势冷过去了,炉子里的煤球,已是添得满满的,要重新引火,非把煤球取出来不可。昨天安置家具,又不曾买得火箝火筷子,如何取得出来,要将炉底翻转来,将煤球倒出来吧,这白炉子很像一口坛,它是泥质的,而且套着一个铁片架子,倒得不留心,就要把炉子碎了,没有法子,只得再用手把煤球一个个地向外箝出来,可是一炉煤球,总有一二百个,等他把煤球全箝出来时,连两只袖口,都染成了两个黑圈。头发披到口里,灰尘扑了满身,都不能用手去管理,而且这屋檐下的雪风吹到身上来,是十分的难受。鼻子里拖出两道清水鼻涕,一直拖到嘴唇上来。两只手不但是黑,而且冻得皮肤全打起皱来,在廊檐下,简直是站不住了。火又笼不着,只好蹦跳着来去,借此取暖。

到底还是长班的妇人向后院来送茶水,看到黄惜时那个样子,很是不过意,就笑向他道:“这位先生初到北京来,大概不会笼火吧?让我来替你笼上罢!前面门房里有水,您自己带盆去舀罢!”

惜时听到这活,真像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就到屋子里去拿了脸盆到门房里来。这门房的房门,用铁绷簧绊住拉开门来,后又关上了。那屋子漆漆黑地,中间一个大铁煤炉子,里面火焰冲出一尺多高。炉口四围,放了两把铁壶,一大堆煤球。那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把水洒在煤球上,哧哧作响,透出一种恶劣的臭味,加之炉圈上又放了一双男鞋,一双尖头女鞋,烘烤出那股汗味来,简直熏人的头脑子。

那屋子坐着一个老妇人,是长班的母亲,她看到惜时进来了,倒是讲规矩,抢着上前,接了脸盆过来,就把壶里的水给他斟上。破桌子边,放了一口冷水缸,桌上有煤油灯,有整束的大葱,有破旧的灰色香炉,还有两双破污袜子。那老妇人就在袜子边拿了一只破碗,就在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向盆里渗着。她道:“先生你先回房去罢!你还得沏茶,我把开水壶提着,送到你屋子里去。”

惜时在这屋子里,实在受不了这一股子臭味,也只好依了她的话,先回屋子去。不多一会,是长班将水送了来。他也不征求惜时的同意,在茶叶瓶里抓了一把茶叶,就和他放到茶壶里去倒了一壶茶。

惜时洗过脸,又喝一杯热茶,算是有了一些暖气,可是喝着茶的时候,凝神想了一想,那长班屋子里的水缸,环境非常之肮脏,而且那缸是不曾盖着的,壁上的灰尘,真个如堆花山水一般,那上面又不曾有生漆和胶水黏着,当然很容易落下来,而且桌子上摆着臭污袜子,今日如此,平日当然也如此,这缸里可难免落下脏东西去的了,这种水喝到肚子里去,可是有点不起好感。如此想着,这杯茶可就喝不下去了,只好渴着。

约莫过了半小时,长班代笼的那炉火,算是着了,他就代搬进来,而且上了一壶凉水,在炉口边放着。惜时对于水既是怀疑,当然对这壶水,也不大放心,可是这会馆里的自来水机头,就在长班屋子里,若不由那缸里经过,要干净点,以后只有自己去放水喝了。于是茶壶里的茶不要,水壶里的水不要,自己拿了壶、到自来水机头去放水,好在屋子里有了火,暖和得多,做事比较得有精神,索性拿出钱来,叫长班去买了做饭的东西来,桌上于是摆了一个碗大的报纸口袋,那盛的是米,一张五寸见方的报纸,托了一块豆腐,一片青菜叶,包了一块巴掌大的生猪肉,又当菜,又当荤油使。一只缺口茶杯子,装了两个铜子酱油,一个铜子大的纸包,那是盐,还有一棵大白菜,也压在桌面上。

吃的东西是有了,还要自己来做。脸盆洗了米,先向长班借沙罐焖饭。其次向外面舀了水来洗菜;又要借菜刀砧板来切,又要借菜锅勺锅铲子、菜碗、饭碗、筷子、小勺子,越是怕与会馆里人见面,越是想起了许多事要进进出出。好容易把饭菜做成功。饭既是夹生的,豆腐煮白菜,放多了盐与酱油,几乎咸得不能上口。胡乱吃完,把家具送走,累得伸不直腰,又躺下了。本来这种事是生平第一次干的,以前不但不愿做,看了别人做,还嫌他小家子气,现在自己为了经济的逼迫,也只好做起厨子来了。想到这里,悔恨自己以前把钱看得太松了,于今来吃这种苦处。又想到这种局面,也断断不能持久,不但自己不愿做,而且每日拿钱去买柴米油盐,也无以为继。你看会馆里这些同乡,又是在我背后私议,他们不是笑我贫酸吗?还是那一句话,假使我中了头奖,我一定天天坐汽车回来,还带两名听差在我后面跟着,就是听差穿的衣服,也让他们各穿着一件皮袍子。到了那个时候,摆出十足的威风来,看他们是不是还窃窃私议。

一人躺在**想着,觉得无论一件什么事,若是自己想去解决,都非等着中头奖不可。在**躺着想还不算,又跳下床来,就着桌上的纸笔,列起一张预算表来,第一笔开的是置房产一万元。第二笔是买汽车三千元。第三笔是预备一个小书库,经费约三千元。第四笔是制衣服二千元。第五笔回家费一万元。第六笔结婚费五千元。银行活期存款一万元,定期存款二万元。写到这里不觉从头校对一番,竟是超出了五万元的数目,果然有了钱,不能这样挥霍,还得仔细审查一下。于是把列的预算表全盘推翻,又再列过一张。冬日天短,他足不出户,又是上灯时候了,这少不得又要做晚饭吃。但是上午那一餐午饭,把自己已闹得精疲力竭,现在哪里还能做第二回,简单一点,还是买几个烧饼,和一毛钱酱肉,就这样对付一餐吧。如此想着,一个人悄悄地照办了。就这样度过了一天。

次日醒来,已领教昨日炉火的滋味,一切不忙,只缩在被里睡着,等长班代为笼过火以后,然后再起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了。算着日子,正有两张一万元的奖券,是今日开奖,在今天晚上,全部可以发表,中与不中,就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决定命运的了,假使今天中了小奖,不见得还能中五万元的头奖。那么,就要另造一个预算表,照一万元的款项来支配了,反正在屋子里烤火,也没有别的事。于是乎又造起较小规模地预算表来,忙到两点钟,才出去找了家小饭馆,吃了三毛钱的饭,回来依然继续地造表。可是到了晚上,到奖券店里去对号码时,连附奖不曾中得一条。

寒风凛冽中步行了回来,心里还**着,不中一万元的奖券也好,我的好运气,留到五万元头奖的奖券上去发泄,省得中了小的不能再中大的。他如此想着,在整个星期之中,他都是预算着中五万元头奖的事,同时他也日日估量着他自己箱子里的存款。原来他搬到会馆里的时候,只有五六块钱了,添着东西,和逐日的食用,已经耗费得只剩两块钱了,若是每餐到小饭馆里去吃三毛,又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以后,又将如何呢?为延长日子起见,还只有那个办法,自己来做饭罢!买十个铜子的米,十个铜子的油盐菜,五分洋钱就可以吃一餐,每天只要一毛钱的伙食罢了。于是把前几天所认为烦腻的事,又干了起来。

这个日子,所买奖券的对奖券日期,都依次而过去,到了最后一个日子,便是五万元的开奖期了。他经过了许多日期,知道中奖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也并不怎样注意,心里淡淡地,把这个日期混过去,直到过了一天整的,然后才到那个奖券店去,远远地看到那家奖券店门口,红艳艳地挂了许多红绸帐幔,正中那福红绸,缀了四个大金字:“头奖志喜”。呀,这家店果然卖出头奖去了,买主不要就是我吧?想起来,心中立刻砰砰乱跳。及至到了大门口,只见一张大红纸上,大书几行黑字,“本期慈善奖券,头奖为四五六三号,由本号售出,为大发银行赵君购得。”

原来购得头奖的,另有其人,不是自己,还是银行里的人中头奖,真是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但是头奖不中,别的小奖,能中一个也好。于是走进店去,要了十二奖的号码,仔细检查一番,又是一个也不曾相符,而且自己奖券上的号码最末一字,也不和任何一奖末字相同,就是附奖也没有希望的了。算了,一场发财的梦,到此完全告终。

垂头丧气,走出店来,向回会馆的路上走,心里可就想着,要是不买这十几元奖券,在会馆里足可以维持一个半月,于今只剩了几毛钱,下午不但要吃饭,而且还要添炉火,就是今天已经不能过了。两手插在衣袋里,扛了两只肩膀,在马路上只管低着头走,忽然呜啦呜啦一阵乱响,汽车喇叭叫着,抬头看时,嘎吱一声,一辆大汽车在迎面停住,自己吓得赶紧将身子闪开,不免向开汽车的车夫瞪了一眼,那开汽车的是穿军服的人,他不但不怨自己莽撞,反向惜时瞪眼道:“差一点儿,没有压死你这小子,便宜下你。”

惜时尚待说他时,看那车上,有个穿皮大衣的女子,偎在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小胡子先生怀里,那人是谁?不就是培大之花米锦华吗?自己为她落魄到这般地步,她又在别人怀抱里看着自己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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