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如执着落霞的手惭感交集,倒流下几点泪。落霞哪里知道她的心事,反问玉如道:“火都熄了,姐姐,你还哭些什么?这不是太无味吗?”玉如又不好怎样说得,勉强忍着眼泪。这时火场上的人,无论是男女,都众口一词地,说落霞这一股义气难得,一大圈人围着她,玉如就有什么感谢的话,也不好说了。大家纷乱了一阵,天色大亮,火也完全熄了。照着责任说,这留养院的院长,自然是要受违警处罚的。无如院长不在北京,代理院长,又是警厅科长太太,大家推到是电线走火,也就了事。
自这天起,留养院关门不办公,足足将内部整顿三天。打电话到天津找黄院长时,黄院长又到上海筹款子去了,牛太太没有法子,只好打起精神来办善后。她最是良心上过不去的,就是把玉如关在黑屋子里,几乎丧了她的命,幸得落霞不顾生死,把她救出来了。设若不是她那样卖力,人家要追究为了什么把玉如关到黑屋子里去的,这话真是不好交代。这样一想,她对于落霞,就特别加以优待,除着免了她做工而外,又吩咐厨房,多开一份办事员的饭让落霞吃,而且赏她三块钱,叫她自己去买荤菜养息身体。落霞在火后第一天,虽然不啻害了一场病,但是她身体很强壮,到第二天,几乎完全好了,这些调养,她都觉得用不着了。
玉如自经这火一烧,思想就完全变化了,觉得落霞待自己,比亲手足还要好十倍,这样舍身相救的事,就是亲骨肉,也未必人人可以做到。要论到自己对于落霞,呢,竟把她的爱人霸占了过来,而且还瞒着不让她知道,相形之下,自己太不够交情了。如此一想,就决计把话实说出来。不过实说出来之后,要怎样应付,却是一个问题。自己就是把江秋鹜让给她,但是牛太太恨江秋鹜入骨髓,绝对也不会让他在留养院领人的。何况落霞在留养院里,又是优秀分子呢?照步调算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办到牛太太对江秋鹜可以谅解,不然,秋鹜和落霞,决没有接近的机会。主意想定了,也就接连几天,注意着牛太太的态度。见她虽不放下脸来骂人,但是她的脸上,也总是紧绷绷地向着人,这就不必问,其意也可知了。
玉如也不理会,一直挨到了第四天,私下托着邓看守,到前面接待室去打听,那姓江的来过没有。邓看守和她感情原不错,果然替她打听了一个详细。据门警说,失火的第二天上午就来了,探着消息回去。今天他又来了,门警也不便把牛太太的话直告诉他,就对他说,玉如是不容易领的,我们这里代理院长对你很注意,你以后不来也罢。玉如听了这话,身体凉了大半截。这样一来,为人为我,完全两落空了。自己盘算了许久,打听得牛太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前来见她。
牛太太正也伏在公事桌子上想心事,一见玉如进来,对她静望了许久,点点头道:“你来得正好,我也有几句最后的话要问你。”玉如站在桌子面前,正了脸色道:“堂监,你不用问我,你所为的王家那头婚姻,我完全同意了。”牛太太道:“我并没有再去和你说,你何以突然改变了态度?”玉如道:“我仔细想了想,嫁个手艺人也不坏,可以终身不愁饭吃。不过我答应虽答应了,对于堂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我想为了堂监,把我的终身人事都决定了,那么,一个小小条件,堂监也不能不答应的。”牛太太道:“你既同意这一家亲事,决不能为了小问题发生阻碍。你且说,还有什么条件?”玉如想着,要怎样措辞才妥,因之静默了许久,才道:“落霞对我本来好,这回又舍死忘生,救了我的性命,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我既不嫁那个姓江的了,我愿把这一段婚姻,让给她去,只求牛堂监答应我一句话,不拒绝那个姓江的再来。”
牛太太听说她同意了,那些珠子和翡翠,算是姓了牛了,就禁不住噗嗤一笑。因道:“你这样早说了,大家少受一场气。那个姓江的,和我又没有什么仇恨,我又何必不要他来。不过落霞那孩子的脾气,比你还要倔,她并没有看过姓江的一面,她能同意吗?”玉如道:“反正我的意思尽了就行了,至于她同意不同意,我哪能包管?”牛太太道:“就算她能同意。那个姓江的,也未必就知道有个落霞是你请做代庖的呀。”玉如道:“就是这一点,我不能不来和堂监商量的了。我想他在前面号簿上,填有职业姓名的,要请堂监给我一个方便,让我写一封信给他。”
牛太太听了这话,那刚有三分喜色的面孔,不免又沉闷起来。立刻两腮上那两块肿肉,又向下一落。玉如明白她的意思,不等她开口,便道:“堂监,这里面还有一段隐情,我也不必瞒你。”说着,就把江秋鹜和落霞以前的关系,略微说了一说。因道:“设若我写一封匿名信告诉姓江的,说是落霞在留养院,他能够不来吗?”
牛太太听了她这一番话,摇了一摇头道:“了不得,你们年轻的姑娘,演电影一样的,竟会闹出这些花头。不过由我们留养院写信出去,没有这样一个例子,让人知道了,更是笑话,除非你出了院以后,你私人去通知他,那就公开也好,写匿名信也好,没有我的事,我就不管了。”
玉如听了她的话,分明是不放心自己,又从中闹什么圈套,便将胸脯一挺道:“堂监,我决不能骗你。我一条命都是捡来的了,别的还有什么牺牲。请你从今天起,就把接待室里我的相片除下。你让姓王的先写了领人的呈子来,我在上面先画了押,画了押以后,我再发那一封信。这样一来,裁决不能反悔。再说,我要感谢落霞救命的大恩,我决不能让她知道姓江的原是想领我。万一你还不放心,等我出了院,你再放落霞走,我有飞天的本事,我能不讲公理,还能不怕法律吗?”
玉如越说越激昂,把那一双明明亮的眼,瞪着望了窗外的天,脸上的血晕,一直涨着红到耳朵边去。牛太太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真也无眼可挑了。便道:“好!你既然有这一番义气,我也不妨助你成功,一言为定,就照着你这种步法去办。”玉如和牛太太一鞠躬,算是多谢她栽培的盛德,然后自回房来。
落霞正横躺在炕上,手里拔了一根炕席上的芦片,右手拿着,在左手心里乱画。一见玉如进来,笑道:“下午不要我上工厂,一点事没有,闷得厉害。这样下去,我真会闷出病来。”玉如顿了一顿,笑道:“恭喜你,贺喜你,你有了出头之日了。”落霞道:“你是说我可以升做一个班长吗?”玉如道:“若是这样一件事,可以恭喜我自己,我做了班长两年了。我这能算出头之日吗?”落霞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喜的事吗?”玉如道:“你把那芦席多掀起一点来,你就可以知道什么是出头之日这一句话了。”
落霞听她这样说,果然将席子拖起,只见有一张相片,仰着放在那里,拿起来一看,正是念念不忘的江秋鹜,不觉呀了一声,拿在手上。连忙坐起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这张相片,怎么会落到姐姐手里来了?”玉如道:“我也不知道谁送到留养院来的。是前两天我在一个女办事员屋子里看到的,而且还知道了他的住址。我把这相片拿来了,我就出了事,来不及说。你想,你一通知他,说在这里面受苦,他有个不来探望你的吗?见面之后,你想这下文是什么?也用不着说了。”说时,对了落霞眉毛一扬,微微一笑。
落霞手上拿了相片,不住地看着,摇了头笑道:“哪有这事,你不要是拿我开玩笑的吧?”玉如道:“这是什么事,我可以随便拿你开玩笑吗?这相片是我在办事员那里偷着拿来的,你可不要去问人,说出来了,这事非大非小。”
落霞见她说着话时,脸色沉沉地,决不是无故开玩笑,便道:“果然有这样巧的事,真有些奇怪了,但不知道这一封信,要怎样写着寄出去。而且我生平没有写过信,叫我写这个,我可弄不来,何况还是要秘密的呢?”玉如道:“这事你不必管,完全交给我办得了。我不但替你写,我还要包你寄出去。”